流民,逃难,捡回来。
步唯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想他绝对在某个话本里听过这种路数——那些个有钱人家培养死士走的就是这种法子,捡回来的流民无亲无故,甚至官府都不曾知晓他们的存在,是拿来当刀使的最好人选。
不过流民颠沛流离,大部分过着朝生暮死的日子,被捡回来做死士还说不定能多活一阵。
步唯不想对这种现象做什么高高在上的评判,毕竟生不逢时,人各有命,他一张嘴也左右不了什么。
二喜揣测着他的神情,继续说道:“我比步小哥早来那么两三天,对这周围也更了解些,不如我带着你去逛逛?”
步唯回过身来,略加思索后道:“也好——不过后头那群人也要跟来?”
二喜这才回头看,发觉刚才他凶过的那群少年人还杵在原地一个劲儿地往这边看,当即呲牙咧嘴地拌了个凶相嚷道:“去去去!回自己屋去!瞎看什么啊!”
那一众少年里有不服气的,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道:“凭什么好事都叫你占了?!二喜,别仗着年长几岁就作威作福的,曹烽不在你就称大王了!?”
二喜听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步唯却微微眯起了眼——好处?他是什么好处?
敢情儿自己一打来了这里就被这么多人惦记着了?
他飞快想了想,觉得大抵是像二喜说的,他一瞧就像是富家公子出身,加上又是唯一一个同“杀神”庄惟亲近的——而且看上去好说话的——人,所以不少人觊觎自己这块肥肉。
毕竟掷春殿的考核是十进三,若是能傍上庄惟这条大腿,那便是前途无忧。
原来我成跳板了。步唯不禁失笑,好整以暇地环臂看他们演一出热热闹闹的剧。二喜回头冲他略带歉意地笑笑:“步小哥你别见怪,他们都没个规矩,吵吵嚷嚷的……”
那领头的少年不乐意了,道:“说谁没规矩呢!步小哥你别听他瞎说!二喜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你身上能榨出油水来才上赶着亲近呢!前些日子他分明还扒着曹烽不放,转头就跑来巴结你了!”
步唯不说话,二喜面色登时一变,扭头就朝那少年大骂道:“畜生生养的玩意!你瞎了眼说的什么胡话!”
那少年毫不畏惧,反唇相讥道:“说的实话!这么着急是戳你肺管子上了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眼看就要打起来,步唯这才开口周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逛一圈吗,我自己也能去。”
听他此言,二喜脸变得飞快,转头又是一副笑眼弯弯的模样,道:“叨扰步小哥了,你住里头那间屋子是吧?有什么不习惯的同我说就是了。”
不远处的少年又挑着眉毛呛他一句:“哟,真把自己当管事的了?真是流年不顺,猴子都能称大王。”
二喜额角青筋一跳,步唯生怕再被卷进他们的唇枪舌战里,便稍一点头风一样地溜走了。
直到他回到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少年们吵吵嚷嚷的争斗声还不绝于耳。
步唯揉了揉太阳穴,靠着门板缓了片刻,才满身疲惫地把自己扔在了硬板床上。
那个叫陈首乌的人应该是掷春殿内来头不小的一位。他闭起眼睛来慢慢琢磨,而按照来止戈台前其他人对余白的态度……这位所谓的“枭翎”怕是还要在他之上。
掷春殿效忠于宁王一派,至少与太后罗氏存有罅隙,自然对武安侯也该是敬而远之的。
可步允……为何步允会和这群人扯上关系?而且还把自己的后路交到了这群人手上?
他略略睁开眼,看着灰白色的被褥。
步允对武安侯所为之事素来不满,多次劝阻亦是无果,而他很早开始就帮步平康处理文书要事——步平康素来不喜欢那些文邹邹的信函章程,大抵都是步允分门别类整理完后再口述转达给他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三哥要比武安侯本人还了解那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这般想来,步允能与掷春殿产生接触也并非不可能。
只不过步唯没有想到,他那病怏怏的三哥居然真的有勇气在步平康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
念及步允,步唯心里又开始钝钝地作痛起来。他蜷缩起身子,把一口气憋闷在胸腔里,强撑着不让自己陷入泥潭似的情绪。
现在不是时候,来不及伤感悲怀。
他要通过掷春殿的考核,要用自己的法子去向步平康证明他是错的,要武安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以此才能勉强告慰步婉步允的在天之灵。
少年人心性单纯,只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意气一意孤行,哪管前路茫茫。
步唯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步唯第二日起得早,一打开房门便发现庄惟站在了外面,盯着地上冒出来的杂草发呆。
他上前两步,打招呼道:“庄惟,休息得好吗?”
庄惟把视线转向他:“不好,外面一直在吵。”
步唯噎了一下,心想大概是二喜他们一群人一直闹到了晚上,不过庄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他道:“走罢。”
步唯反应过来他这是专程来等自己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点点头道:“走。”
二人走在清晨的竹海里,偶尔有两三声鸟鸣掠过,世界显得静谧又祥和。
步唯跟在庄惟身后,看着他比自己瘦削了一些的身形,开口道:“你今年多大了?”
庄惟道:“……十八。”
步唯快走两步到他身侧:“那你还比我年长啊,我是不是该叫一句庄兄?”
庄惟:“……叫名字。”
步唯笑了两声,二人转眼就回到了地下的止戈台。自他们之后又三三两两来了几人,包括二喜和昨日呛声的少年,以及一个对庄惟怒目而视的曹烽。
步唯数了数,眼下一共九人,还有一个人迟迟未出现——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止戈台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陈首乌负手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少年。
步唯眨眨眼,对那张脸没什么印象,估计昨天也没在自己眼前晃悠过。他听到身后有人幸灾乐祸地悄声道:“孙宝福那小子,还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呢?”
“他爹不过是个小小的九品主簿,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身后两人小声嘻笑起来,步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个叫孙宝福的少年——他的确不像二喜那那般消瘦得像猴子一样,面颊白白胖胖地甚至还有些富态,一看就知道是被娇惯放纵地长大的。
随着陈首乌的接近,悉悉索索的私语声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只见陈首乌站在众人前方,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
“不错,都还记得我说的话。”他冷冷地说道,语气不善让人听着有些发毛,“除了……这一位。”
他瞟了一眼身后的孙宝福,孙宝福被他那张疤面脸吓得一个激灵,脑袋缩得像个鹌鹑。
“我先前说过,掷春殿有掷春殿的规矩,任何违反了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皇亲国戚的大少爷,到了止戈台就要守规矩。”
孙宝福撇了下嘴,仿佛是求情一般喃喃道:“我、我下次不敢了,陈先生……”
陈首乌没有说话,反而瞟了眼方才步唯身后窃窃私语的两人。那两个少年仓皇地移开视线,看天看地不敢看人。
他随即转身面向孙宝福,而步唯在这时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只见下一秒,原本站在原地的孙宝福竟然腾空飞出去了十余米,“扑通”一声砸到了石头制成的止戈台上!
在场一众少年目瞪口呆,几乎同一时刻看向了悠悠收回手的陈首乌。
他什么时候出的手!
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甚至连任何前兆都没有,孙宝福就在一瞬间被打飞了出去。
步唯屏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垂在身侧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收握成拳。
他看到了——他用自己引以为傲的五感成功捕捉到了浮光掠影的一瞬,陈首乌出手时扬起的衣摆。
那是他前所未见的招式。
孙宝福蜷成了虾米,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呻吟,显然是被打出了毛病,连响亮的哭嚎声都发不出来。陈首乌摆摆手,只见一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将孙宝福直接带走了。
陈首乌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现在,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两人一组,互相比试,输了的那一方今晚就睡在止戈台,别想回去。”
——睡在止戈台?!
众少年不由得打量了一番这位于地下的空间——虽然是夏日,但此处无光潮湿,又只有冷冰冰的石台为伴,大半夜的指不定要冒出什么妖怪邪祟。
众人心里不免打起了鼓,孙宝福的惨样还萦绕在心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这时,陈首乌却道:
“十。”
步唯眨眨眼。
“九。”
空气安静了片刻,而后骤然炸开了锅,几个少年你推我攘地寻着自己的对手,生怕那些骨瘦如柴的先被挑走了。
“八。”
步唯看向庄惟,果不其然没人敢往这位大杀神身边凑——不远处曹烽已经抓住了二喜,正幸灾乐祸地朝这边看。
“……六、五。”
庄惟抬了抬眼皮,如梦初醒似的往步唯这边看了一眼。
“三、二……”
步唯:“……”
他一咬牙,伸手拍在了庄惟肩上,飞快扔给他一句:“这不,切磋的机会就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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