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竹海之中一片祥和。
步唯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几个人的血,腥风盘旋在深坑之中,折磨着他的感官。
冰冷,刺鼻,令人骨血生寒的血腥气。
想吐。他麻木地想着,肩膀被人扶了一把,庄惟鬼魅似的闪到他身前,手中的长刀毫不留情地劈开了眼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的咽喉。
步唯怔怔地看着方才还与自己纠缠的少年倒在地上,疲惫地闭起了眼。
庄惟甩甩刀上的血珠,冷冷地看向深坑另一头的曹烽。
太阳彻底落在了地平线后,天空是灰蒙蒙的暗色,距离彻底入夜尚且有一炷香的功夫。坑中仅剩下了五人——二喜战战兢兢地缩在步唯和庄惟身后,曹烽则带着另一个小跟班站在不远处。
曹烽与庄惟对视了片刻,忽然笑道:“毒草的滋味不好受吧?挨了那一刀还要逞强打架,你还站得住吗?”
庄惟:“……与你无关。”
曹烽:“哈哈,哪里与我无关,你要是乖乖在旁边装死还尚且能挺到晚上再咽气,现在怕是连半个时辰都挺不过去喽。”
曹烽狰狞地对他笑着:“毒入骨髓,你啊,必死无疑。”
步唯:“……庄惟,你不是说那只是普通的毒草吗?”
庄惟没应声,而步唯敏锐地捕捉到他握刀的手有些发颤。
曹烽这时话锋一转,对步唯道:“那边那个……叫步唯的,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反正那姓庄的都要死了,你跟着我还有活路。”
他说完这话,二喜的脸上明晃晃地划过惊恐的不安。步唯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说?”
曹烽得意洋洋地道:“姓庄的死了,你我活着,再杀一个,三个人不就刚好吗?”
步唯“哦”了一声,抿嘴笑笑:“你为什么觉得我只有跟你一条路?”
“太自信了呀。”他朝曹烽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分我点?”
庄惟:“……”
曹烽:“……”
他满脸的横肉登时抽动了起来,嗤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方落,曹烽小山一样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步唯飞快给庄惟扔了一句话:“应付得来吗?”
庄惟亦是快速答道:“曹烽交给你。”
步唯从紧绷的神经中挤出点笑:“识时务啊。”
下一刻,只听“当”的一声,刀剑锋芒短兵相接!
步唯深知自己力气比不过曹烽这个夯货,借力侧闪躲过他这一剑——曹烽见一击不中,立马抬腿踢向步唯,步唯灵巧躲避,你来我往间刀剑“铮铮”作响。
短短五月时间,他们压根没学什么正统的武学路数,此时就算拿上了兵器也只是凭反应胡乱出手。曹烽人高马大一身熊劲儿,短短交手数回步唯便被他震得虎口生疼,心中又暗骂他一句夯货。
曹烽剑招杂乱,但胜在力道,步唯眼疾手快地将劈头斩下的长剑一一格挡开来,余光则片刻不停地追查着他的漏洞。
在将曹烽的剑再度抵开后,步唯神色一凛,手腕翻动变转刀锋,于曹烽专心护住头胸时倏然劈向他的下路!
只听曹烽的一声惨叫,庞大的身形“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步唯刚喘口气,却忽然听他凄厉地吼了一声:“二喜!”
那一瞬间,步唯脑袋里警铃大作,耳朵捕捉到了身后逼近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猛地发觉后心一痛。
尖锐的刺痛瞬时蔓延到四肢,他嘶哑地喘了口气,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手持匕首的二喜。
二喜此时满脸惊恐,对上步唯的视线后脸色唰地白了,欲盖弥彰地扔掉了手中鲜血淋漓的匕首:“不是!不是这样……”
“我、我只是想活下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那张素来对步唯阿谀奉承的脸此时却浮现些扭曲的笑意:“步小哥你没法让我活下去……可曹烽说他可以,我没办法啊,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看看庄小哥,他都活不成了,那你肯定也活不成了……我、我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啊。”
“你能理解我的吧!你肯定能啊!”
步唯顺着他的话看向不远处的庄惟——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手中的刀也早没了最初凌厉的锋芒,此时对上一个健壮些的少年便有些左支右绌。
步唯盯着他腰上滴滴答答往下坠的黑色血珠,心跳如擂鼓。
“你们……”他咳嗽了一声,后背的衣裳被温热的血液濡湿。步小少爷鲜少受过这般折磨,刺痛感绵延不绝,可他的脑袋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让人不爽。
一股无名火窜上四肢百骸,甚至压过了后心传来的阵痛。
他喘了口气,咬牙切齿地盯着二喜,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要庄惟才能活?”
二喜脸上疑惑的神色一闪而过,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瞳中便只见寒光乍现——
下一秒,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步唯的刀很快,只留下一道残影,飞鸿似的割过了二喜的脸。
二喜颤抖地摸上自己的眼球,温热的液体和深入骨髓的痛感接踵而至——他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动静,胸口便传来“噗嗤”一声。
步唯抽出捅进他胸口的刀,再没给倒在地上的二喜一个眼神,转头冷冷地看向地上的曹烽。
曹烽似乎没料到他下手这般狠厉,后知后觉出些恐惧来:“我劝你别乱动……那刀上面可是有毒的!你乱动就别想活过……”
“我知道。”步唯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陌生地冷冽。
“所以我要尽快了结你。”
曹烽一怔,随即猛地去抓手边的长剑。可步唯到底快他一步,看着曹烽在地上匍匐的身形,对准他的后颈竖刀向下——
他屏住一口气,用力一插!
随着一声不似人类的悲鸣,步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手脚发颤地松开刀柄,身子一歪倒在了满是血污的泥地里。
他还在流血,每呼吸一次都是凌迟般的折磨。他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庄惟将刀送进那少年的心口,将他钉在了坑壁上,结束了这荒诞的试炼。
是啊,那是庄惟,他没理由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看见庄惟踉跄着朝自己走过来,跨过咽气的曹烽,小心地将他的脸从血泥里抬起来护在臂弯里,不发一言地抬头看向坑壁上的几人。
庄惟的神情有些陌生,步唯疲惫地看着他的下颌想着,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把正出鞘的宝刀,喧嚣着要见血。
但那种锋芒却并没有影响到步唯,他护着自己的动作小心谨慎,柔软得好似上好的绸缎。
“恭喜。”余白的声音虚无缥缈,“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两个人反杀了三个,你们的确有些本事。”
步唯视线中最后的画面,是陈首乌那复杂的视线——转瞬即逝,竟是叫他品味出些无奈的怜悯。
那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
他做了很多梦。
步允的脸,步婉的脸,还有步平康那个将落未落的巴掌。步小少爷望着步府高大的院墙,束手无策。
梦的尽头是寂静,身体在柔和无边的黑暗中起起伏伏,就像上好的衾被包裹在体侧,甚至催生了祥和的错觉。
于是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步唯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间屋子比起止戈台可是好了太多,单是钻进鼻子里的熏香就不是什么俗品,步唯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步府,睡在了绵软细腻的绣花褥子上。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感官归位后才忽地反应过来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庄惟正侧躺在他旁边,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步唯:“……”
这场面多少有些吓人了。
他道:“呃,庄惟?”
庄惟道:“嗯。”
步唯道:“眼下这是……什么情况?我们在哪?陈首乌和余白呢?”
庄惟道:“结束了,我们通过了考核,现在在养伤。”
步唯道:“哦,养伤……养伤?这么通情达理的吗——嘶,不好说,真通情达理就不会让咱俩挤一张床了。”
庄惟道:“……你唤了我的名字,我就来了。”
步唯奇道:“我?叫了你的名字?什么时候?说梦话了吗?”
庄惟看着他插科打诨的模样,面无表情道:“你睡得不安稳,叫了很多人的名字。”
步唯梗了一下,悻悻闭上了嘴,直觉告诉他最好别问都叫了哪些人。
庄惟接着说:“这里是余白他们落脚的一处客栈,她叫我等你醒了就一起去找她。”
步唯“嗯”了一声,然后和他脸对脸互看了半晌,才犹豫着道:“庄惟?不走吗?”
庄惟眨了两下眼,道:“你可以继续休息一会儿。”
步唯心说别是你自己想躺着,不过他脸上还是滴水不露,稍稍勾起唇角道:“那就再躺一炷香。”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挤在一张床上,免不了手贴手脚碰脚,步唯的体温略高一些,又严严实实捂在被子里,此时便觉得庄惟浑身透着寒气,有些……可怜兮兮的。
于是他本着良心往里靠了靠,又掀起衾被给他半边:“你的毒……没事了吗?”
庄惟看他此举,默不作声地盯了会儿暖烘烘的被子里面,最终妥协给了窗外飞雪的天气,抿着嘴把自己塞了进去:“没事了,吃了解毒的药。”
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都缩进被子里难免有些尴尬,步唯轻咳一声别过脑袋,干巴巴道:“嗯……你也真厉害,我刚中毒的时候都觉得要见阎王了,你居然还能撑半天。”
庄惟垂下眼帘:“我的体质不太一样,普通的毒……能扛过去。”
步唯来了兴趣:“什么体质?那你岂不是百毒不侵了?”
庄惟:“并非百毒不侵,若是拖着不管也会出问题。”
步唯想起身和他细说,不想牵动了伤口,只能呲牙咧嘴地又躺回去:“你早说啊,早说了掷春殿说不定还能给你行个方便,也没必要搞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庄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步唯撇撇嘴,心说他们当然不会这么干,这小子真不懂接茬。
一时间没人说话,屋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步唯盯着天花板发呆,神游天外地问了一句:“二喜他们……都死了吗?”
庄惟道:“嗯,都死了,埋在止戈台下。”
步唯想起止戈台周遭湿润的泥土,打了个寒颤,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他顿了下,喉咙有些发紧,继而偏过头去看庄惟。“你没感觉吗?我们可是杀了人啊。”
庄惟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习惯了。”
步唯:“……”
他满脸惊悚地道:“你哪来的这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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