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民。”庄惟说得理所当然,“这种事情做过不少次了。”
步唯惊奇地看着他:“流民?你爹还有一身好武艺?我越来越好奇你是什么来头了。”
庄惟道:“……出身鹭州,家道中落,逃难至此。”
步唯道:“鹭州?那么远啊,你这是逃了多久才到这里的?”
庄惟道:“记不清了。”
步唯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那你的亲族……”
庄惟平静地答道:“都死了。”
步唯:“啊,抱歉……”
庄惟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接着道:“余白说……杨小六大抵是走了什么歪路子,不然根本没法和你打。”
步唯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杨小六,低低地“嗯”了一声后道:“我见他那天的状态确实不同寻常,估计是早和曹烽沆瀣一气了。”
庄惟道:“所以你杀掉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步唯沉默了片刻,扭脸看他,说:“你这安慰人的法子可不算好。”
庄惟道:“有用就可以了。”
步唯道:“……我先前没发现,你有这么多话吗?怎么突然能和我辩驳上两句了。”
庄惟道:“你若是不想听,我可以不说。”
步唯忙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不吱声,不然我可要无趣死了。”
庄惟沉默着点点头。
空气再度陷入沉寂,步唯继续盯着天花板,慢悠悠地道:“我大概是要做好久的噩梦了。”
“他们……二喜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杀他们这件事定是不对的。”他顿了下,“哪怕是时局所迫。”
庄惟看着他,道:“这份善心不适合掷春殿。”
“我知道。”步唯闭上眼,“这也不算什么善心,我要是真有善心当初就不会下手——这只是……和我素来的行事风格不符罢了。”
他接着道:“但我可以改,如果这种无关紧要的看法会影响到掷春殿,我一定会把它死死压在心底的。”
庄惟默然,不置可否。
步唯叹了口气,从床上颤巍巍地起身:“走罢,别让枭翎大人等急了。”
……
这处据点位于群山之中,山间借由廊桥相互连接,数座亭台楼阁错落于山顶谷道之中,恰逢一场落雪,倒好似蓬莱仙境般云烟飘渺。
余白在山顶处的话事厅等着他们,身侧左右护法似的杵着两个一身黑的面具人,在见到裹挟着一身寒气到来的两人后,她便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比我预想得要早。”那张熟悉的脸再度出现在视野里,步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余白接着道:“我以为你还会再昏睡半天,这般看来步小公子的资质也属上乘。”
步唯扯着嘴角笑笑:“哪里来的步小公子,现如今是掷春殿的人了,便再与身前事无瓜葛。”
余白看向他的视线里带着些欣赏:“理应如此。”
她摆摆手,那两个护法似的面具人便转身离开,几秒后带了两个长条形的盒子回来,恭恭敬敬地摆在桌案上。
“通过考核后的这几日不会太好过。”她轻抚着桌上的两个盒子,“杀人,被杀,掷春殿的考核素来如此。”
“但你们需要习惯,因为这会是你们往后的日常。”
“掷春殿办事只遵循一项原则——不问因果对错,不问伦理纲常。只是作为一把刀,斩向它该斩的地方。”
余白看向殿下的两个少年人,问道:“你们是否认为,这便是愚忠?”
庄惟是个哑巴,根本也不指望他答话,步唯便道:“旁人眼中大抵是为愚忠。但我既已决定走这条路,便从未思虑过愚忠与否。”
余白笑了下:“你倒是会答。”
“不用否认这件事——掷春殿要的就是愚忠。”她缓缓道,“我要你们毫不犹疑地忠于掷春殿,不许有任何不二之心,不许对任务有任何怀疑不解,不许对自己的主子提出任何疑问。”
“你们必须只是一把刀,除了出鞘外不许有任何想法。”
步唯咽了咽喉咙,觉得这将人比作刀具的形容实在有违伦理——不过余白先前都说了,掷春殿做事从不问伦理纲常。
他偷瞄了一眼庄惟,后者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殿上的余白,眼睛里似乎有熠熠生辉的亮光。
“步唯。”余白突然唤他的名字,步唯头皮一麻,应道:“在!”
余白看着他:“你是个聪明人,又身为武安侯之子,我必须事先与你说清一些事情。”
步唯:“……我明白。”
武安侯之子这个身份实在是个隐患顽疾,就算是被掷春殿防备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余白并没有发出任何警告,只是道:“你要走的路……是与你父亲截然相反的,无论是做的事还是效忠的人。”
“罗氏一脉把弄朝政,卖官鬻爵,**朝权,威福由己。与大将军罗河并作妖孽,伤化虐民。先帝陵前一抔之土尚未干,罗氏包藏祸心悖道逆理,置百年基业于不顾,豺狼成性清除异己,短短数年间处死多少忠勇将臣。”
她静静地注视着步唯,道:“包括你的长姐,步府大小姐步婉,亦是被卷入其中,命丧黄泉。”
步唯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
“此举乃为天地之所不容,大周国姓不可易主。”她道,“掷春殿便是于此等危亡之际,重新现身于世间。”
“我不谈所谓天下格局,单指鹭州一事便足以昭显罗氏只手遮天。”
鹭州。步唯看向庄惟,少年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略微垂了垂眼帘,遮去了眸中神情。
“鹭州虽地处偏远,但素来以培育药草闻名,京城中所制的补品丸药十之六七来自于此。太后便以一己之私派遣亲信把控药草销路,将多少灵丹妙药都纳入囊中,以至于时疫之时百姓难以招架,白白断送了数百人性命。”
她视线转向庄惟:“而鹭州官府早就被罗氏一脉渗透,整个地方都成了他罗家人的后院。”
“欺压百姓,上下贪贿,百姓流亡奔散,哪里还见鹭州悬壶灵地之名。”
庄惟呼吸顿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眼睛里是步唯没见过的神色——狠厉的火光一闪而过,露出了他淡然面具下的丁点端倪。
“此举为恶,掷春殿便是砍向这恶的一把刀。”
随着余白的声音落下,步唯心头重重跳了跳,他似乎从方才一席话里推断出了什么,而余白接下来的话则佐证了他的猜想:
“步唯,我先前问过你,可知掷春殿效忠的是谁。”她竟然笑了下,步唯只能听见心跳如擂鼓,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掷春殿不听天道法理,从始至终,只听命于一人。”
“那人是这天下正主,是天命昭显之人。”
她向殿下的两个少年点头:“你们要做的,是为大周夺回正统,为四海八荒正名。”
“掷春殿从不是江湖门派,甚至可以说……是永远无法行走于朗朗乾坤之下的组织。”
“抛却身前之名,一入掷春殿,便要用这条命来做筹码,不死不休。”
“没有人会知晓你们的名字,没有人能确定你们会葬身何处,甚至第二日就可能暴尸荒野。此后你们便要与秘密和使命相伴,个人性命只会是排在最后一位。”
她说完这一番话,便静静地看着二人,似乎在等他们的反应。
步唯不知道庄惟脑袋里是怎么想的,但余白那几句“为四海八荒正名”着实是戳进了他的心坎里。
他与步允不同,打小不涉及朝堂纷争,就算知道自己老爹听命与太后也从不做什么表示。但那股子做大侠的冲劲在被步平康打压一番后转向了未知的方向,跌跌撞撞数年后终于在余白的话里寻到了标识。
彼时少年心性恣意,哪怕多年后他会对余白的话产生质疑,也无法扑灭这份灼烧的赤诚。
步平康若是知道他揪着耳朵让步小少爷背的“忠君正名”会拐个弯砸向他自己的脚,指不定要气得眉须倒竖——不过正好,步唯就是想看到这场面。
于是步唯深深呼吸数次,耳朵里是“砰砰”的心跳声,朝着殿上的余白郑重地点头。
“我知晓了。”
余白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道:“我先前便同你们保证过,掷春殿无法给予你们滔天的权力,但至少……可以给你们达成心愿的途径。”
“还予天下一个公道,还予你故去的长姐长兄一个公道。”
步唯此时彻底明白了为何步允会与掷春殿有所交集——他薄命的三哥身囿于高墙之内,满心却想着四海升平,盼望着他的唯弟能代自己去瞧瞧这万世太平。
步唯情难自已地喃喃道:“还天下一个公道。”
余白对他颔首,继而看向从进门起就沉默不语的庄惟,道:“掷春殿亦会斩尽贼子宵小,以告慰惨死百姓在天之灵——不仅仅是鹭州,也不会仅限于鹭州。”
庄惟紧抿着嘴唇,亦是对余白点头。
随后,余白回身取过那两个长长的木盒,递到二人手中,示意他们打开。
步唯与庄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中颇有分量的木盒——一把泛着寒意的漆黑横刀躺在木盒中,玄色刀鞘纹样古朴,动作间显现出刀身刻有的金色铭文,观之庄严肃杀。
饶是不谙刀剑之道,步唯也能认出这是把价值连城的好刀。
他看向庄惟手中的木盒——与自己手中同样漆黑,只是金色的铭文更难显现,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一闪而过的寒芒。
余白道:“这两把刀乃是百年前稚水散人的收山之作,采至臻玄铁锻造七年而成,一唤闲庭,一唤客离,问世之时便相依不可分——但要分离,便是死别。”
她微微一笑:“我身为掷春殿枭翎,便自作主张将这两把刀予你二人。”
“你二人一者是唯,一者是惟,只有心口为一时才算完整。”
“此后便恰如此刀,不论生离,只有死别。”
“掷春殿枭翎余白,在此宣布你二人正式成为掷春殿的利刃,此后常与生死相伴,还世间以朗朗正道。”
那日腊月初三,天正寒凉,步小公子一头闯入了浩瀚无边的黑暗中,重新过活一遭。
以后的每个腊月初三,便都是他与庄惟的生辰。
是他们重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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