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凄冷,月在中天。
碧横江畔常年喧扰,水匪官兵狼狈为奸,民脂民膏搜刮一空。江边设有庄园一座,名义上归属于当地郡守做避暑消闲之用,实际上是其豢养乐姬舞女,与水匪头目交易商谈之所。
庄园外设有重兵把守,日夜巡查须臾不停,而庄园内丝竹舞乐之声不绝于耳,每至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是以秋夜乏困之时,驻守在大门前的两命守卫睡眼朦胧,强撑着精神才没栽倒过去。
月色皎白,一弯锋利的月牙刮在夜色中,照得人心惶惶。
今日水匪头目与郡守磋商于庄园之中,打白日起那些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动静就没停过,若是按照以往的老习惯,第二日那水匪头子还要再强取两三个漂亮的女娃娃回自己的老窝去,做不知道第几房小老婆。
知晓些内情的守卫半是瞧不上这贼匪之流的做法,半是眼红羡嫉对方带走的漂亮姑娘,到最后砸吧着嘴煞有其事地感叹一句老天不公。
秋夜晚风微凉,若有若无地吹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树叶摇晃间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
守门的守卫刚打了个哈欠,便忽觉余光中一道寒芒闪过。
只听旁边“扑通”一声,他还没发觉出了什么事,便只见一个人影猛地掠过自己身侧,随即便是喉咙处传来的异样温热感——
他木然地低头,鲜红色已经染湿了胸口的大片衣襟,痛觉姗姗来迟。
而凶手视而不见,在倒地的两个守卫旁细细聆听一阵,随后朝左手边比了个手势。
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黑暗中,继而只听几声重物跌落的声响,庄园外再度归于寂静。
那藏匿与黑暗中的人走出来,点了下头。
月光照在他尚且清瘦的身形上,露出半张覆盖着白色面具的脸。
无论看多少次,步唯都觉得庄惟生来就该是吃这碗饭的人。
他看了眼对方手中沾血的客离刀——本来刀身上并不明显的金色铭文在沾了血后宛如触发了什么机关,在惨败的月光下显现出诡谲的赤金色来。
步唯甩了甩闲庭刀上的血,耳朵贴在紧闭的大门上,细细辨别了后面的情况后又朝庄惟比了个手势,眨眼间与他闪进了门中。
前院中有数人来回巡逻,打草惊蛇不是什么好主意,保不齐这庄园后有什么暗道之类的。步唯与庄惟左右分别藏身于两侧半人高的草丛中,收敛气息,躲得滴水不露。
一手持长枪的守卫伸着懒腰走到步唯附近,眼看着就要想着大门外走去,步唯眼疾手快地出刀,猝然割在了对方膝弯处!
那人身形一个不稳跪倒在地,喉咙里一声惨叫还没出声,闲庭刀便倏地断绝了他这个念头。
步唯将守卫的尸身利落地拖到草丛后,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一个。
没有人注意到,一场清洗已经拉开了序幕。
前夜刚下了场雨,碧横江潮湿多雾,极好地掩盖了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血腥气。正厅内歌舞升平,美酒珍馐络绎不绝,穷尽一派奢靡景象——而厅外不知何时已然寂静无声,就连最后一丝生人气都没抹杀殆尽。
膘肥体圆的郡守左拥一貌美舞姬,正满眼迷醉地灌下一杯价值连城的佳酿,目光落到一旁毫无形象瘫坐在桌上抓着一个小侍女调笑的水匪头目时,眼中难掩鄙夷之色。
他想着,若非有利可图,早便将这贼匪之流一并端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踏进自己的庄园来,还抓着自己养的宝贝姑娘。
想到姑娘,郡守醉醺醺的脑袋轻而易举地就被他身边的那小侍女夺去了注意,见着小侍女一副急地要哭出来的模样,心中免不了升起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这小姑娘长得不错,他想,明日要是那流氓要她,得多加几两银子才行。
思及此,郡守不免又笑了出来,搂着身边舞姬的手更放肆了。
而就在这时,半开的窗子似乎传来“咔哒”一声。
郡守早不清明的脑袋根本辨别不出什么,只是迷瞪着往那里看了一眼,随即耳边骤然掠过破空之声——
一时间,丝竹舞乐声都停了。
他眨眨眼,慢半拍地望向众人战战兢兢看去的方向——只见原先还在调戏着小侍女的水匪头子不知何时扑倒在了桌案上,后背正明晃晃地插着一把刀。
郡守尚且理不清情况,侍女舞姬凄厉惊惶的惨叫声登时充斥了整间正厅,十几名年轻惶恐的姑娘一窝蜂缩在了墙角处,桌案上的美食好酒都散落一地。
郡守这下是彻底醒了——他猛地站起身,满目惊恐地向门外喝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回应他的只有角落处乐姬们低低的啜泣声。
郡守心底登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色厉内荏地快步走向大门,颤巍巍地喝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去……”
话音未落,他肥肉相叠的脖颈便忽地落上了一丝凉意。
郡守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珠子缓缓下落,最后定在架在自己脖子边的长刀上,惊魂未定地咽了咽喉咙。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这、这位大侠……”哪怕吓得快要尿裤子,他还是费尽心思想稳住身后这个大杀神,“下官可有何处得罪了您?不如说来……”
“你没有得罪我。”身后人开了口,声音还带着些青涩,显然年纪不大。“不如再好好想想,自己干了什么?”
他的语气里还有些不屑一顾的嘲讽,郡守抖了两下,道:“还请大侠明示?”
身后那人嗤笑一声,道:“卖官鬻爵,私通水匪,欺压百姓,私刻官印……哪个不是要掉脑袋的?”
听他此言,郡守似乎是推断出了什么,声音里顿时有了些底气,道:“我……我奉劝你别乱来,本官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罗大将军那边你们可不好交代!”
“哦。”身后的人应了一声,然后笑道:“小爷就是要打他罗河的脸。”
“至于你,还是想想该怎么给地府里的阎王交代吧。”
……
打开门时,庄惟正等在外面,手中拿着一本账册。
步唯收刀入鞘,问道:“找到了?”
庄惟点头:“近三年的往来收支都在这里了。”
步唯“嗯”了一声,回头瞥了眼正厅内角落处瑟瑟发抖的一众乐姬侍女们,道:“之后交给鹊字部的人收拾就好了……上头不会对她们出手吧。”
庄惟收起账册:“不会,他们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步唯与他踩着前院里潮湿的泥土向外走,道:“我记得收到的命令是杀无赦来着?”
庄惟道:“有威胁者杀无赦,她们不算。”
步唯笑了下,道:“我还当你怜香惜玉呢,结果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庄惟无言地看他一眼,步唯立马识趣地闭嘴,朝他耸耸肩,示意他把自己刚才的话当胡言乱语就行。
等到二人寻到碧横江边歇息的两匹马后,步唯才道:“收工,合作愉快,庄客离。”
庄惟——庄客离跨上马,依着他的意思回应道:“合作愉快,步闲庭。”
步唯满意地上马,与他双双消失在夜色中。
……
这只是步闲庭执行过的众多任务中不足为道的一个,自打他与庄惟加入掷春殿后两年匆匆过去,步唯与庄惟这两个名字也被封存在了“闲庭”与“客离”之下。
掷春殿内设有枭、鹊两字部,枭字部中大多是下手狠绝武艺高强之人,是执行任务时的主力军,杀人截货无不精通。而鹊字部则包揽了枭字部所不能行的一切,包罗打探情报潜伏清算等一系列行动。
一般而言,上头下派任务时一般会配备一名枭字部与两名鹊字部来保证其顺利执行,只是庄客离与步闲庭的情况有些特殊。
简而言之,他二人能力实在出众,虽说来时二人分别加入不同的字部,但出任务时每每都被绑定在一处,年纪轻轻便跟随过枭翎克服了众多险阻,在掷春殿中也算是榜上有名。
庄客离不必说,来时便带着满身煞气,一把客离刀在手里就宛如阎罗恶鬼,现如今能打得过他的人寥寥无几。而步闲庭,天知道得了老天爷多少眷顾,耳聪目明机敏非常,多骇人的场面都能叫他化险为夷。故而连宁王都免不了称赞他二人,乃是天造地设的搭档。
便如同闲庭客离两把刀,问世之时便不可分割。
“客离闲庭后,鹊起枭鸣时。”李敬川在给余白的信中这般写道,“掷春殿能得此二人,乃天命眷佑。”
天命眷佑多少步闲庭不知道,但他的确享受在这种“替天行道”的快意中。
抵达接头的客栈后,步闲庭与庄客离从后门潜入二楼客房,那里已经有鹊字部的人在等了。
“辛苦。”那人蒙着面,接过庄客离手中的账册后颔首一礼,“二位可以在此处稍作歇息,之后返回琏山据点,枭翎大人有要事相谈。”
步闲庭应了一声,然后目送对方翻窗消失在夜色中,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瞥了倚靠在墙边的庄客离一眼,转头一屁股坐在被褥里,拿过锦帛来细细擦拭闲庭刀上的血渍。
庄客离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步闲庭在他的注视下撇撇嘴,道:“月俸不够花啊,闲庭刀都不如先前漂亮了。”
庄客离默然片刻,然后道:“掷春殿有冶炼处。”
步闲庭露出牙疼的表情:“他们那大手大脚的我看得都肉疼。”
庄客离不作答了,只留步闲庭一个自言自语:
“要不换种磨刀石……不成,穷我不能穷刀,换不得。”
“可月俸不够啊……诶,庄惟,你还有剩的没?”
庄客离用沉默回答了他。
步闲庭早料到他的答复,抱着闲庭刀朝他笑笑,仰头倒进了被褥里:“不想了不想了,是穷是福都是明天的事儿——庄惟你要歇息吗?我分你一半褥子。”
庄客离到喉咙的一句“不必”拐了个弯又被咽了回去,他沉默着上前,与步闲庭平分了本就狭窄的床榻。
步闲庭被他和墙面挤在中间,宝贝似的抱着自己的闲庭刀,懒洋洋地道:“两个时辰后叫醒我,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跑个半死才赶回去……”
庄客离低低“嗯”了一声,两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挤在一处,体温暖烘烘的。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身侧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稳后才稍稍侧过头,端详起月光下步闲庭日渐鲜明的轮廓来。
他长大了,从止戈台活着出来后跟随着掷春殿又历练了整整一年,从鬼门关外徘徊了数次后才能安心躺倒在自己身侧。
庄客离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伤春悲秋的人,他生来就少了几分感怀,步闲庭得闲时也乐得去逗弄他两句。掷春殿的日子暗不见光,身旁有这样一个人倒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那时的两人都没有想到,数年之后会落得分道扬镳,反目成仇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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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锟铻割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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