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客离不善言辞,因此审问套话这种活一般都是步闲庭来干。
阎善的一只爪子被钉在了马车上,步闲庭确信他没那个胆量舍弃一只手来求命——他们这种真金白银浇灌着长大的少爷们哪里见过血?
他跳下马车,探头打量了一番破庙内,确认里面没有乞儿后才转头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阎善,道:“你与那阎洪是什么关系?”
阎善的气焰都被庄客离一刀砍没了,此时声泪俱下地道:“没关系!没一点关系!他做的那些亏心事与我都没有关系啊!”
步闲庭失笑:“你还知道他在干亏心事啊。”
这下好,都不用他套话,这小子自己全露完了。
他半蹲下平视阎善,道:“唐戌——他和阎洪每月十二在天河郡西何处做交易?”
然后他在阎善开口之前警告道:“千万别说你不知道,不然两只手可都要废了。”
阎善一个激灵,步闲庭则恰到好处地露出腰间的闲庭刀,示意这儿可还有一把呢。
阎善喉咙里发出一声扭捏的怪叫,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城西……慈恩寺,我只知道他们在慈恩寺见过面!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着他又要发癫,步闲庭眼疾手快地扯过对方凌乱的几缕头毛,道:“城西慈恩寺,几时几刻,有无接应?”
阎善嗞哇乱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步闲庭拔刀出鞘,抵在他的咽喉处——阎善登时不敢动弹了,一顿一顿地掉出泪珠子来。
“想。”步闲庭压低嗓音,“阎洪每月十二何时不在府中?”
阎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着,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后忙道:“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上月十二日酉时二刻便不在府中了!”
“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接应!我发誓我不知道!”
“酉时城西天河郡。”步闲庭重复了一遍,将闲庭刀收了回来。阎善刚松了口气,被钉在马车上的手掌便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惨叫一声——是那蹲坐在马车顶上的人将刀抽了出来。
“我、我知道的都说了,两位大爷行行好放过小的吧。”他险些就要跪下给两个面具人磕头,而步闲庭瞧了眼庄客离,却道:“不着急,这件事办完了,还有另一件。”
他略略后退,给庄客离留出位子来。阎善满脸空白地看着这个把自己手掌废了的大杀神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定在眼前,自上而下地俯视着。
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阎善却莫名有种被对方刀子似的视线剜过的错觉。
那大杀神沉默许久,阎善也不敢吱声,满头冷汗地咽了咽口水。
步闲庭环臂站在一旁,目光越过庄客离的肩膀看到了破庙中没了半个身子的佛像,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年他与庄客离初见时也是在这样的破庙中,可怜小少年人被打破了脑袋,半死不活地倒在佛像前,哪怕醒了之后也是一心寻死了无生趣。
可那样一个瘦弱的少年现如今也长高了,从任人宰割变为了如今这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
步闲庭遥遥望着佛像半垂的眉目,没来由觉得有些讽刺。
怪不得说是破庙呢,一没香火二没信徒,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来的闲工夫再护佑两个孤苦伶仃的少年?
庄客离则终于对阎善开口道:“十年前,天河郡林家大小姐,林诗。”
阎善愣了愣:“啊?”
庄客离周身的气场又冷了几分:“十年前被你嫁祸构陷,遣散出鹭州的林家。”
阎善好像压根听不懂眼前这人在说些什么,犹犹豫豫地将求助的视线转向一旁的步闲庭——步闲庭视而不见,心里还讽刺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这家伙可以求助的人选了。
阎善磕巴着道:“这、这位大爷,小的不记得什么林家,嫁祸构陷一类的事情也绝不做,您大概是找错人……”
下一秒,庄客离倏地一拳砸在他脑袋边上!
阎善“嘎”一声不说话了,心惊胆颤地斜眼瞧着耳朵旁边的车厢板被他砸出了一个窟窿,木屑正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好像那就是自己的脑袋,要被这一拳凿出个洞来。
那个戴着面具的大杀神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天河郡,林家大小姐,林诗。”
阎善仿佛失去了嗓音,只一个劲儿地摇头。
步闲庭暗叹一声,这阎善这些年作恶多端,侵占骚扰过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大抵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十年前祸害过哪家哪户的小姐了。
“你轻薄于林家大小姐,还串联官府欺压构陷林家,以至于将其一家老小驱逐出鹭州。”庄客离将手收回来,殷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林家一家老小,尽数死在逃难的路上。”他冷声说到,“现如今你却全然不记得了?”
阎善抖如筛糠,拼命去回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惹过所谓的林家——片刻后,他才战战兢兢地掀起眼皮,声如蚊鸣:“天河郡……开医馆的林家?”
庄客离默然,而阎善显然也记不得太多了,但意识到眼前这人是来寻他先前造下的孽后登时面如死灰。
“我、我从未对林家人下过杀手!”他苍白地辩解道:“也从未对林家人有过杀心!我从未料想过他们会落得那般下场……”
“要将他们逼出鹭州的事也都是阎洪他家做的!与我无关啊!”
步闲庭默默上前去拍了拍庄客离的肩,道:“留口气,之后交给鹊部处理。”
庄客离的肩膀格外僵硬,细细察觉之下似乎还在发颤——步闲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却也深知自己没有权力插足些什么,于是便留下句叮嘱后便回身走进了破庙中,留他两个在原地解决陈年旧账。
他的耳朵灵敏地过分,所以哪怕到了破庙中也能将阎善的求饶哭号听得一清二楚,而庄客离似乎不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便有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步闲庭阖上那扇破破烂烂的庙门,靠在上面与没了半个身子的佛像对视,企图从它眼睛里琢磨出一星半点的佛法。
结果自然是琢磨不出来的。
破庙里唯一的光亮来自旁边的破窗,皎白的月光洒在地上,既照不亮佛像也照不到步闲庭。
步闲庭想起自己母亲——她算不得什么正儿八经的信徒,但隔三岔五便要去供奉的佛像前诵经祈福,幼时还拉着步闲庭一同抄写佛经。
步平康一生造下的杀孽可不是几纸佛经就能打法的事情,步闲庭也不喜欢被箍在原地抄那些因缘相生。大抵自那时起他就与菩萨不投缘,甚至是相看两相厌。
事到如今,便更无从谈起什么度化顿悟了。
他抱着闲庭刀等了半晌,直到外面阎善的嚎叫声逐渐弱了下去,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轻轻叩响了木门。
“结束了。”庄客离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似乎有些疲惫。
步闲庭隔着门与他道:“人还喘气吗?”
庄客离道:“还活着,晕过去了。”
步闲庭道:“那就行,回头与梁粲交待一下,把消息都把控好了——你还好吗?”
庄客离沉默片刻,随即道:“我想与你谈谈。”
这可不常见。
步闲庭利索地把门打开,黑漆漆的破庙被照亮些许,庄客离站在原处,肩上落了一片月光。
他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而步闲庭从其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疲惫。
于是他也摘下面具,直接席地而坐,拍拍身边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坐。”
庄客离顺从地坐在他旁边,身上还带着久久不散的寒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步闲庭也不急着催庄客离说些什么——他隐隐有种感觉,这种时候催不得,不然庄客离往后怕是再不肯说话了。
片刻后,庄客离才抬眼看向那尊破败的佛像,开口道:“我的母亲,是天河郡林府的大小姐,林诗。”
步闲庭“嗯”了一声——方才听他与阎善的对话也能推断出个七七八八。
庄客离道:“林家是医药世家,林府老爷,我的外祖父曾在宫中任职,后来上了年纪便辞官回乡,在天河郡建起了医馆。”
“林家悬壶济世,外祖父医术高超,哪怕达官显贵也时常不远万里赶来鹭州求医。加之林府医馆待百姓极好,医者仁心,本该是为当地百姓所爱戴。”
他顿了顿,接着道:“自从我爹出现后,一切都变了。”
步闲庭不自觉坐直几分——庄客离从未谈起过他的父亲,仿佛那是个讳莫如深的名号。
“他……”庄客离闭了闭眼,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说法,半晌后才继续道:“他是江湖中人,落脚天河郡避难,与我娘……一见钟情。”
步闲庭默然,不晓得该如何对这种茶馆话本一般的故事做出反应。好在庄客离看向他,颇为无奈道:“很俗套的故事。”
“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甚至不知他是在被何人追杀,反正他就是与我娘一见钟情了。”庄客离望着佛像的半个脑袋,“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从来无人知晓。”
“他或许只是指望着我娘能给他一个掩护,利用完就可以弃之如敝屣。反正他之后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在我娘生下我后,他便再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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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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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铸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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