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闲庭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他少时有再多悲喜离别,也终究没体验过庄客离口中这般打一开始就不幸的故事。
庄客离道:“林家的人极力反对我母亲与他在一起。母亲饱读诗书,是天河郡中有名的大家闺秀,在他们眼中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那种满身血债的江湖人士走到一处去的。”
“只是他们到底没拦住,我母亲最终还是怀上了我,甚至一度想同我父亲私奔。”
步闲庭垂下眼帘——他在官家府中长大,自然是知晓这般冒险行事的后果。果不其然,庄客离道:“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外祖父勃然大怒,一度要与母亲断绝关系;母亲执着不休,没日没夜求着府中人要生下我。”
“我那个父亲……他还算是没把良心全丢掉,让我母亲留在了林府中,没与他去江湖颠簸。”
他道:“我外祖父最终还是妥协了,给他们二人办了简单的婚宴,草草成了亲。此事传到天河郡中,我母亲与林府便沦为了众人的笑柄。”
“尤其是在生下我后,我父亲不辞而别,我母亲便越发被人非议指责,以至于到后来……连出府都成了难事。”
庄客离转过头去看步闲庭,道:“那些人的性子变得是那般快,仿佛全然忘了数年前那个被所有人所称道的林家大小姐,只剩下一个不知廉耻的活寡妇。”
“阎善觊觎轻薄我母亲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帮她。”
“他们都等着瞧林家大小姐更惨些,跌落到泥污里再别起身才是。”
“我当时不过十岁。”他伸手抓住了步闲庭的胳膊,力道有些大。
“可是我心里总想着,要是能把他们都杀了就好了。”
步闲庭:“……”
步闲庭见过许多时候的庄客离,无论是杀人还审讯,可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到心惊。
一个出身名门的小公子,本该像自己一般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胡闹半日后回父母膝下撒个娇讨个赏——可庄客离心里想着的,却是要杀掉那些冷嘲热讽的恶鬼。
他似乎理解了庄客离身上从未散去的杀意从哪里来。
“……你母亲。”他对眼前这个庄客离有些陌生,只得僵硬地接话道:“她待你如何?”
庄客离盯着他,并没有把手放下,道:“她待我并不算好。”
“父亲走后,她的气色便一如不如一日,昏昏欲睡不知昼夜。”他道,仿佛在说着什么事不关己的话。“旁人说她相思成疾,心病无医。我却只知道是她承受不住旁人的非议,无法承担得起当年决定与我父亲相爱的后果。”
“林府没人喜欢我,母亲也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会短暂地抱抱我。”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下,看得步闲庭的心口一紧。
“林府,鹭州,天河郡于我,都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牢笼罢了。”
他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了地,惊起满室寂静。
步闲庭几乎不敢呼吸,害怕眼前这个庄客离只是个表象,他稍有动作便要消散,重新回到那个疏离淡漠的皮囊下去。
“我从来没有逃出来过。”庄客离低声道,抓着步闲庭胳膊的手逐渐收紧。
“直到你找到我,掷春殿找到我,我才能从过去逃离出来。”他一点点逼近步闲庭,像一只蛰伏多时的野兽,月光照进那双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勾画出步闲庭的模样。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一瞬间,步闲庭似乎明白了庄客离对掷春殿那种近乎虔诚的忠心。
当年的小少年被从泥泞中拉了起来,哪怕前路血雨腥风,也再不愿回头。
余白曾与他们说,加入掷春殿便是要抛却身前事——可从来没人能真正办到,正是因为身前种种,他们才能一头扎进掷春殿浓郁的黑暗中去。
步闲庭素来的巧舌如簧失了效用,他无法对这样一个庄客离说出什么——他没那个资格与信心。
可庄客离正在看着他,分明就是在等步闲庭说些什么。
什么都好,他要听从步闲庭口中说出的任何话。
于是步闲庭犹豫地张口,道:“你……要我抱抱你吗?”
庄客离:“……”
步闲庭十分确信那一瞬间他从庄客离的脸上看到了空白——他说完这句话后也巴不得回头扇自己一巴掌。
说的什么话!这说的什么胡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步闲庭忍受不了,便破罐子破摔地一闭眼,伸手揽过了庄客离的肩膀。
他结结实实地把庄客离僵硬的身子抱住了,鼻尖掠过熟悉的血腥气。
他们就这么两厢静默地抱了一会儿,随后庄客离却在步闲庭打算松开他时忽然反过来将人死死抱进了怀里。
步闲庭甚至被他横在自己腰间的胳膊箍痛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庄、庄惟?”他甚至一时嘴快叫了庄客离的名字,两只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庄客离没应声,依旧把他抱得死紧,脸埋进步闲庭肩颈里,像某种大型动物。
可怜素来杀伐果断的闲庭刀现如今像个和自己肢体不甚熟悉的丑角,两手比划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搭在庄客离背上。
好吧,理一理情况——庄客离一句话不说就抱住自己了,抱住之后还是半个字也不说。他们虽然是偶尔睡一个被窝的关系,但此时此刻不如彼时彼刻,况且自己这两年也再没半夜去扰过他。总而言之,这莫名其妙地一抱实在吓着步闲庭了。
他张张嘴,试探性地拍拍庄客离的后背:“你……还好吗?”
庄客离缓慢地摇摇头,发丝蹭着步闲庭的脖子,声音闷闷沉沉的:“不好。”
步闲庭被他头发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结果正好与那佛像的半只眼睛对上了。
步闲庭:“……”
他怎么莫名有种难为情的错觉。
“……我要找到我爹。”庄客离忽然说到,脸还是不肯从步闲庭身上拿开:“我要找到他,无论是要揍他一顿还是亲手杀了他。”
步闲庭道:“……你还是想杀了他。”
庄客离在步闲庭看不到的地方睁开眼,漆黑色的瞳孔中折射出些许寒芒。
“我不知道。”他道,“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庄客离顿了顿,继而道:“我想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步闲庭睁大眼睛。
庄客离这句话突如其来,实在叫人招架不住。步闲庭脑袋宛如卡了壳,费了些力气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如此意想不到的时刻将自己划入了私人领域,仿佛就是在对他说着:你有权插足我的未来。
步闲庭几近受宠若惊,心底又弥漫开浓重的不安。
他似乎哑声了,好半晌说不出个“好”字。
那股恐惧攫住了步闲庭的心神,他不知源自何处,却足以封住他的嘴。
于是步闲庭咬咬牙,同时用力抱紧了庄客离,片刻后只是开口道:
“走罢,还有任务。”
庄客离静默数秒,然后依言松开了步闲庭,夜里的凉风重新灌进二人之间,显得有些冰冷。
庄客离低垂着眉眼,道:“先去处理阎善,两日后再去慈恩寺,期间需要再多收集些显清神教与阎洪的情报。”
他又变回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客离刀,部署规划的时候冷静又坚决。
“阎善的事交由梁粲处理,我回去书信与枭翎,先将天河郡守与显清神教的关系说明一二,看她接下来有何打算。你去茶楼酒肆踩点,先套出他们经常在哪一带活动,叫梁粲多加留意,有机会便捉回几个人来,我去审问。”
“尽量不要打草惊蛇,无需立即对显清神教下手——放长线钓大鱼,叫梁粲不必着急。”
庄客离说完后,终于抬眼看着步闲庭,道:“可有问题。”
步闲庭搭在闲庭刀上的手紧了紧,躲开庄客离的视线道:“……没问题,你去将阎善送至分部,我先去天河郡。”
庄客离颔首:“分殿见。”
步闲庭道:“……分殿见。”
话音方落,庄客离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夜色中。
步闲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蹲下去,两只手把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他在害怕什么?害怕给庄客离一个承诺?一个他一定会出席他往后人生的承诺?
步闲庭“啧”了一声。
庄客离不是生来便不怎么会说话吗?怎么这种时候总能说出些让人接不上来的话?
步闲庭又偏头看着那尊破败的佛像,想起初见时庄客离一副满心寻死的模样,再看看如今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青年,实在叫人感叹一句苍茫茫世道弄人。
他不知道庄客离是如何能将那些话说出口的——掷春殿的将来迷雾一片,步闲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他曾经几度濒死,未来也一定是鬼门关的常客。
他没法给任何人承诺,步允和步婉的死造就了如今掷春殿的闲庭刀,他只能奔着那个“为天下正名”的理想一条路走到黑。
要是这事也能像杀人那样方便就好了——步闲庭乱七八糟地想着,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一了百了。
他颓丧了一会儿,然后烦躁地甩甩头,将面具重新戴在脸上后大步走出破庙,路过已然空无一人的马车时取出火折子,一把火将马车烧了。
他看着一人多高的火焰,又独自站了片刻,才收敛气息回身,再度踏入浓重而阴冷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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