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首乌守在门外,一扇木门并无法将屋内的谈话完全阻隔开来,他低垂着眉眼听着,神色丝毫未变。
而下一秒,他忽地抬起眼,看向不远处楼梯的拐角处,思索片刻后便朝着那地方走去。
“我以为你会更冷静一点。”他走了几步后就停了下来,用常人难以听清的声音说道:“至少不是现在出现在这里。”
有人应声道:“殿首大人私下召走了我手下最厉害的两把刀,我自然是好奇出了什么事。”
陈首乌叹了一声,看着余白从阴影处缓缓走出——她换下了一身男装,为了掩人耳目穿了最不起眼的妇人常服,可对于知晓她枭翎身份的人来说,眼下这场景才真是惊悚。
“你又怎会不知殿首此举何意。”他拦在余白身前,“你有些放肆了,枭翎大人。”
余白淡淡瞟他一眼,随即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紧闭的屋门上,道:“我有分寸。”
陈首乌面无表情:“看不出来。”
余白忽视他那句话,道:“他二人是少见的奇才,我有心栽培,莫要让他们轻易折在这种地方。”
陈首乌道:“栽培?你要栽培他们中的谁?”
见余白不答,陈首乌则哼笑一声,道:“枭翎大人,这个位子是不可能坐上去两个人的。”
余白只是道:“我明白。”
陈首乌丝毫不留情面:“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殿首大人更倾向他们中的谁。”陈首乌缓缓道,“另一位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他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你这个位子。”
余白不答话,陈首乌只得轻叹一声,道:“自一开始他便是个弃子了。”
余白抬眼看向他,沉下声音道:“言过了,陈首乌。”
陈首乌便颔首垂眸,道:“是我失言,枭翎莫怪。”
“但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句。”他顿了下,神色复杂地看向余白:“掷春殿必须,也只能是一把刀,若是有了自己的意志,那就只有沦为废铁这一个下场。”
“无论你是不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殿首都绝不允许这些事情发生。”
……
屋中,李敬川扔下那一句令人意味不明的话之后就悠哉游哉地坐回了椅子上,一手转悠着酒杯看着他们二人。
步闲庭不明白他那句“更严重”是什么意思——他替庄客离杀了唐戌,没叫事情朝着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怎么反倒成了更麻烦的事了。
他能察觉出宁王的不满,但实在不清楚这份怨气从哪来。若说是因为余白先斩后奏越俎代庖,也轮不到把他们两个抓来耳提面命。
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论,他便只能利落地单膝跪地,拱手道:“请殿首明示。”
李敬川看看他,又看看目光一直定在步闲庭身上的庄客离,眼中神色渐深。
“余白曾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你二人天赋极佳,她甚至有意将你二人培育成心腹。”他说道,“她素来如此,我行我素,有时候叫本王也拿不定主意。”
“你们可知,余白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他话锋一转,看似悠哉地和两人唠起了家常,可步闲庭没来由感到一股寒气——这个旁人口中寄情山水的闲散王爷,本性可全然不是那副游手好闲的模样。
李敬川道:“彼时掷春殿尚且贫弱,陛下孑然一身,几次陷于九死一生的境地。是余白主动出面,每每将陛下挽救于水火之中,哪怕是拼了命也要护龙体周全。”
他手指敲了敲杯壁,意味深长道:“她是把忠心耿耿的刀,我绝不会否认这点。”
“余白本来压根不配坐到这个位子上,历代枭翎都需要经过层层选拔,而她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初入掷春殿的愣头青。大抵是走了天大的气运,老天爷都赏脸让她平步青云。”
步闲庭越听他的话心里越沉,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打断,就只能闭嘴在原地当个木桩子。
“陛下赏识她,我自然也不会多言。派发给她的任务,我也自然都放心。”李敬川站起身来,将酒杯搁在桌上。
“但这不代表她就能为所欲为。”他道,“我从一开始就觉着,余白不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
步闲庭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看向李敬川,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什么意思?
掷春殿殿首当着自己的面儿说枭翎的坏话?
李敬川打的什么主意?把这些绝不该摆到台面上的秘辛和他这么托盘而出。
步闲庭心脏砰砰跳着,心道无论他打的什么注意,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李敬川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反应,嘴角略略扬起几分笑意,接着道:“余白于掷春殿微弱之时临危受命,在枭翎这个位子上呆了这么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且问你二人,你们的忠心,到底是给余白的,还是给掷春殿的?”
他的话落了地,没人敢应声。
步闲庭没那个胆子回头去看庄客离的神情,不过仅凭着想象也能料到他的表情会有多精彩。
在他们为掷春殿卖命的这几年里,余白和掷春殿从来都密不可分,如今李敬川却这般不留情面地把两者分而论之,实在是叫人难以抉择。
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步闲庭的后颈——他无比确定,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对,他多半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好一个掷春殿殿首,好一个宁王李敬川,连那些离间的奸计都懒得使,直接把选择扔在了他们两个面前。
步闲庭咽了咽喉咙,声音是半点都发不出来。
李敬川半笑不笑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定格在他身后的庄客离身上,笑意渐深。
步闲庭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李敬川有意在提点庄客离,而庄客离那个性子……
他敏锐地嗅到空气里不寻常的紧绷感,在庄客离张口前抢先下了定论:“入掷春殿者只忠心于陛下,也只会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他说得有些急,硬生生把庄客离未说出口的话给堵回去了。
李敬川的视线终于又落回了自己身上,琢磨了一番步闲庭的话后难免笑出了声。
“忠于陛下……好一个忠于陛下。”
他伸手将步闲庭扶起来了,道:“本王知晓闲庭刀自幼聪慧,自然也不消的我多说些什么。”
“你们只是忠于陛下,而非余白。”他笑眼弯弯,叫步闲庭不寒而栗。
“望二位牢记这点,往后珍重。”
……
从房间里出来时,步闲庭堵在喉头的一口气才顺了下去。
庄客离始终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自进门后便再没有一句话。
陈首乌就守在不远处,见着二人出来后微微扬起了几分眉头。
步闲庭深吸一口气,朝他走近两步,而陈首乌也很有默契地引着他二人下了楼,走到僻静的小道后才缓缓道:“二位辛苦,可以回据点了。”
步闲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陈大人,你在其中是什么身份?”
陈首乌回头看他,神色淡淡。
“缰绳。”他这么说到。
步闲庭莫名想笑,心说哪怕是进了掷春殿里也逃不过这些勾心斗角。
“为何是我二人?”他又问。
陈首乌道:“你二人天赋极佳,是掷春殿百年少见的奇才,殿首大人重视也是应当的。”
“怕是不仅如此。”步闲庭声音冷下几分。“这其中有几成原因……与武安侯有关?”
陈首乌撩起眼皮看他,似乎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么毫不遮掩的一句话。
步闲庭与他对视着,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好半晌,陈首乌才状似感慨地叹了口气,道:“闲庭刀当真敏锐。但有些事情,殿首不愿意明说,你也不该多问。”
见步闲庭还打算说什么,陈首乌便打断了他:“时间不早了,您二位该离开了。”
说罢,他便略一颔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步闲庭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视野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啧舌一声。
老狐狸,装了这么久,还真有本事。他心中暗道,思索着陈首乌这些年来在何处露出过马脚——以及余白和李敬川,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人开始离心的?
还有……武安侯在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占位子?
他一阵头疼,又想起有段时日没给家里去书信了,也不知道府中是什么状况,他娘亲的身子骨可还康健……
正心烦意乱时,有人轻轻握住了步闲庭的手,将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步闲庭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身后还跟着个一言不发的庄客离。
“你……”他转身面向庄客离,“方才殿首的话,你别……”
“我知道。”庄客离低垂着眉眼,看不出其中的神色,只是应声道:“我知道。”
步闲庭拿捏不准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道:“你……别冲动,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纠葛。”
庄客离看着他掌心被掐出的几个小月牙,道:“我知道。”
步闲庭头皮发麻:“你知道些什么啊你知道。”
于是庄客离终于看向他,瞳孔中翻涌着的神色叫步闲庭头一次产生了陌生感。
“我不会乱来的。”他这样对步闲庭保证着。
可步闲庭却丝毫没感受到承诺的重量,反而莫名胆颤心惊。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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