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马车里的人时，步闲庭心里腾起一股没来由的嘲讽感。

都说一句世事无常，十余年间风云变幻，再熟知的人见了面都要辨认上片刻——更何况还只是和自己一度水火不容的老冤家。

他看着掀开轿帘的男人，心中暗暗念出了一个名字：

周缜。

自他离开武安侯府后便再与这位老冤家见过面，顶多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尚书老爷风烛残年，中了一次风后就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都丢给了自己这个无法无天的儿子。

周缜继承了他爹的衣钵，只可惜没继承他爹的志向，坐上官位的第二年就转头倒戈向了太后一派，周老爷要是知道了估计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大骂三声不肖子孙。

步闲庭含着笑，看着这些年越发圆润的周缜，手上还不忘安抚着被自己暗算了的马儿。

周缜见到他时显然是愣了愣，盯了好半晌才张口问道：“大侠……好身手。”

步闲庭朝他拱手：“不敢当。”

周缜似乎没认出来他，道：“那畜生该死，还好大侠出手相助，不然我这条命可都要没半条了。”

步闲庭笑而不答，周缜遣人把看热闹的百姓都赶走了，之后才施施然地坐回轿子里，权当方才失态丢脸的插曲不存在。

“这位大侠……我们可曾见过？”周缜问他，“面善得很啊。”

步闲庭笑容不改，张口胡诌道：“贵人吉人天相，在下游历江湖十余载也少见这般相貌堂堂的人物。想来也是与贵人有缘，竟是一见如故了。”

周缜显然是被他一番奉承哄开心了，笑了两声后唤了侍从来要赏他：“大侠与我有救命之恩，金银珠宝怕也还不清这恩情了啊。”

步闲庭微微眯起眼，在周缜反应过来之前屈膝半跪，向他拱手道：“在下无意于金银，此番得以面见贵人已是老天眷顾，本不该再有他想，奈何此身实在有所求……”

周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道：“大侠有何欲求啊？”

步闲庭掂量着他的神情，顿了几秒后才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实不相瞒，在下为奸人所骗，盘缠被那混账尽数拿去。本想着来碧横江投靠亲族，前几日又得知家中老父与世长辞……”

“在下亲友尽失走投无路，怕是再无求生之所——而此番机缘巧合下竟遇贵人，便厚颜无耻地想向贵人求个安身之所。不求一官半职，只求有个能糊口的活计便是。”

周缜听得一愣一愣的，颇为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问道：“大侠身手不凡，何苦屈居于我门下？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步闲庭垂下头，状似悲情道：“自家父撒手人寰后，在下万念俱灰，再无其他的心思，从后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此番助贵人逢凶化吉，想来也是上天助佑，望贵人给在下一个安身之所。”

他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在衣襟里翻了翻，掏出一对从四方集那里随手顺来的玉镯，恭恭敬敬地递向周缜：“这是家母留下的遗物，若贵人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当是在下的一片心意。”

哪里来的什么遗物，这镯子估计还不如他腰上那块十分之一——不过步闲庭料想周缜那纨绔也认不出什么，便将计就计地哄骗了他。

若是真有那几分鉴宝的好本事，就早该知晓那所谓的西域夜明珠好些年前就绝了迹，掷春殿都挖不倒的宝贝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官家子弟能找到的？

果不其然，周缜的眼睛亮了亮，派人将那玉镯子取来掂量片刻，便笑着对他道：“哎哟，大侠真是客气，您与我有救命之恩，这忙我说什么都是要帮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玉镯子收了起来，问道：“还不知大侠姓甚名何？”

步闲庭神色顿了顿，张口道：“在下姓余，单名一个白字。”

“余白在此，先谢过贵人了。”

……

车队浩浩荡荡，全然无视了方才的小插曲，一路驶进了周家落脚的庄园里。

时值冬日，院中有红梅当枝，几个老奴正着急忙慌地洒扫庭院，将室内烘得暖和和的，才将这位金枝玉叶的周老爷迎了进去。

周缜虽是纨绔，但多少还是有些戒备，没让步闲庭上来就担任什么要紧的差事，只是嘱咐他看好外门，有客来一律回绝，就说周老爷路上受了惊，要休息。

步闲庭心中暗暗嘲讽他哪是要休息，分明就是打算改头换面出去寻乐子去——这么多年了，他那股骄奢淫逸的做派还真是一点都没改。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步闲庭，用不着谨防着周旋他。在屋内逐渐没了动静后他便找了个借口暂时脱身，踩着黄昏落日隐身进了人潮汹涌的市集中。

碧横江一带本设有宵禁，但正赶上太后寿宴，罗氏打着与民同乐的旗号暂时放宽了些许制约，可路两旁负责巡守的官兵却不少，一时间也说不上算不算所谓的“同乐”。

今天周缜这段小插曲一定会被通报去罗氏那边，不过步闲庭也不在意，周缜本就是个小官，名声也不怎么好，太后娘娘是不会分出那份心思在这件事上的。

不过……若是有心之人听到了余白这个名字，步闲庭知道他们一定坐不住了。

他压低了头上的帽檐，不动声色地随着人流在罗氏名下的地段绕了几圈，算是拿捏了几处守卫薄弱的地方。

太后寿宴，届时皇帝一定也会来这碧横江，届时守卫只会更加森严，难保不出什么岔子。如若步闲庭想的不错，眼下两派势力就已经在这碧横江周遭布下了天罗地网，暗地里各自较起劲来了。

而他步闲庭，便是这盘明争暗斗棋局中的一个意外，一个不该出现的幽灵。

步闲庭不动声色地远眺一眼罗氏金碧辉煌的建筑，便再度回身，随着人群向回走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个官兵都没注意到这个身长玉立的男子，嘴里嚷嚷着开路便将百姓们往两边赶。步闲庭借着身法灵活穿梭于人流之中，远远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铜铃响——

他抬起眼皮只掠过一眼，一架马车正遥遥从远处驶来。

不比周缜那副骄奢淫逸的样子，这驾马车显然低调了不少，但周遭陪行的侍卫显然昭示了其中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马车驶过步闲庭身侧时，恰巧一阵风吹过，掀起那车窗帘子的一角。

步闲庭眼神太好，一眼就看清了其中是哪位贵人——

一女子正襟危坐，身着鹅黄衣衫，低垂着温婉的眉目，正神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

步闲庭认得她——那位被誉为神童才女的清宁郡主。

李婵。

匆匆一眼过，李婵自然是看不到步闲庭，后者也只是淡淡收回了视线，脚步不停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铜铃声渐远，直到消失在耳畔，步闲庭才略停下脚步，回首望向身后。

马车早已不见了踪迹，他望着李婵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数秒之后便再度收敛起神情，朝着周府回去。

若是按照步闲庭的打算，他回去时正赶上周缜寻乐子回来，那些个巡守小厮都尸位素餐，也没那个闲心去告他一状——只可惜事与愿违，在临近周府时，一阵嘈杂的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步闲庭耳尖，一瞬间就听出了周缜的声音。这位周老爷约莫着是出门没看黄历，一天之中风波不断，此时正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拽着衣襟，脖颈上的肥肉被勒成了深红色。二人边上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娇滴滴地好不惹人怜爱。

周围全是被打趴下了的侍卫，步闲庭瞧了瞧，这周遭僻静偏远，官兵鲜少跑来巡视，可怜周老爷大抵是遭了仙人跳，管不住的色心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来了一刀。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腰侧的闲庭刀，琢磨着要不要出手帮这一把。

而就在这时，那壮汉的声音传进了他耳朵里——

“……敢惹云山十二寨的人，你不想活了是吧！”

步闲庭神色一沉，闲庭刀骤然出鞘。

周缜听到云山十二寨时显然也一愣，脸上的表情登时和见了鬼一样：“云、云山……”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忽地黑影一闪，余光处倏尔掠过一道寒芒！

在那壮汉反应过来之前，步闲庭猛地用刀柄敲在他后颈上，只一击就让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俩眼一翻成了病猫。

在场其余两人都愣住了，全然没意识到步闲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周缜如蒙大赦：“余兄！”

步闲庭给他露出个不怎么真情实意的笑脸，随即再度看向那愣在原地的女子，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找周老爷的麻烦？”

那女子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看着步闲庭，宛如他是个什么阎王恶鬼，道：“你、你别仗着会些拳脚功夫就无法无天，云山十二寨可不是好惹的！”

步闲庭心里翻白眼，暗道他可不止会一点拳脚功夫，云山十二寨什么德行他也太清楚不过了。

好在不需要他说些什么，周缜就先狐假虎威道：

“呸！什么云山十二寨！不就是一群山匪吗！”

步闲庭：“……”

也行吧，这种熟悉的骂法，他也算是挺怀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