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院子里,榕树下。
比正常浴桶大上两圈的木桶摆在石桌边,娅娅蜷缩在桶底,萧芸探头好奇地向桶内看,叹道:“竟然真的是鲛人。鲛人久居深海,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
说着,又往木桶里加了两根金黄色草穗,对石桌上灵木盒子里的宋锦道:“这是我从人界医修那里拿来的草药,有固本培元,滋养元神的功效。先前放进去的药能帮助她伤口加速治愈。我大致瞧了瞧,外伤只是看着严重,比较难办的是妖丹受损,需得闭关静养,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的。”
“万幸没有性命之忧。”宋锦道,“麻烦芸姨了,没想到芸姨您这里还有海水。”
鲛人群居于深海万里之中,如果想要养伤,还是熟悉的环境比较适合。
萧芸抚了抚鬓角,掩唇笑道:“以前喜欢四处游历,见着新奇的东西总想着收集一份儿。内陆没有海水,头一次见咸味儿的水泊,还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集了一大堆,管够。”
她摆摆手道:“不过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说出来还显得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宋锦鱼脸写满惆怅:“也不知道娅娅姐什么时候能醒。”
萧芸道:“昏睡对长期逃亡的她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反而能好好休息,算是一种体力补充的方式。”
说着又从乾坤袋里一顿挑拣,不要钱一样往里扔仙草灵药。
萧铭宇在一旁煮茶,忍不住道:“你煮鱼汤呢,一直往里扔东西。”
萧芸优雅地向他翻了个白眼:“我这些东西少说一百年起步,且我挑的每一个都对症下药,绝对利益她养伤。也就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萧铭宇不置可否,倒了杯茶递给季越。
他煮茶的手艺意外地好,动作利落赏心悦目,对茶叶注水用量、茶水水温把握得恰到好处。
季越一只手浸在水里,绯红色灵力从他指尖不断散逸,一圈又一圈围绕着娅娅。
萧铭宇道:“你从回来便在输送灵力,歇会儿吧。”
季越道:“不碍事,只是单纯地用灵力游走,帮她吸收药物而已。”
话虽如此,季越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萧铭宇理所当然地替他将手擦干。
萧芸看他俩神态自若的互动,捧着茶杯,脸上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
季越也给宋锦倒了杯茶,推到木盒旁。宋锦捧着鱼脸,喜滋滋把鱼头搭在木盒边上。
墙下,大片兰草无风而动,扑簌簌响,甚至抖落不少嫩黄色的花瓣。
萧铭宇道:“行行行,也给你们也倒上。”
他将剩下的茶杯倒满,放在躁动的兰草旁。
肆意生长却不杂乱的绿叶一开始扑簌的更欢,没一会儿便安静下来,花朵草叶有规律地齐齐晃动。
季越好奇地看着。
萧铭宇没打算隐瞒,直言道:“是养出了灵识的精灵,晚上偶尔会出来。”
茶杯冒出袅袅热气,茶香混着兰香,沁人心脾。
萧铭宇道:“被养刁了,每每煮茶,都要来分一杯。”
季越垂眸喝了口茶,道:“这茶味清香,色纯正,想来也不平凡。”
萧芸自豪道:“当然,这可是我从茶树精那里重金买来的。”
宋锦道:“啊,那就说得通了。茶树精亲自栽种采摘的茶叶,虽比不上灵草仙药,却也融合了其精华。放在人界妖界,都是茶中上品。”
虽然喝不了茶,闻闻茶香宋锦也心满意足。灵木盒子不大,他在里头翻身把水搅得哗啦啦响。
木桶里,娅娅悄然闭上眼。
季越看向木桶,若有所思。
萧铭宇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季越。
季越回头恰好和他对视。
他疑惑道: “看我做什么?”
萧铭宇一笑,仰头饮尽剩下的茶水,道:“没什么,走吧,先回衙门。”
宋锦扑腾着鱼鳍道:“我呢我呢。”
萧铭伸出一根手指,将他按进水里,道:“晚些时候回来再解决你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萧铭宇在出门却后先带着季越跨进了玉满楼大门。
玉满楼依旧生意火爆,人来人往。
没等季越问,萧铭宇率先道:“忙活大半天,午饭都还没吃。听说玉满楼新招了个江南的厨子,做的一手正宗江南好菜,带你来尝尝。”
萧铭宇边说边用茶水替季越烫洗碗筷,季越视线一直跟着他忙活的手走,道:“衙门的事不着急吗?”
萧铭宇道:“能着急到哪儿去,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真的有妖也大多是些能力低下的小妖,长生和傅弈他们二人便能应付。”
季越道:“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萧铭宇来了兴趣,道:“嗯?你原本是如何想我的?”
季越斟酌道:“我以为你很重视这份事业。”
萧铭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想说,你认为我人品高尚,最大的梦想便是锄奸扶弱,捉尽世间妖怪伸张人间正义?或者说,你觉得我就应该是这样。”
季越道:“难道不是?”
萧铭宇一脸匪夷所思:“季大夫,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
季越一阵沉默。
萧铭宇不依不饶:“嗯?季大夫,你还没告诉我呢。”
季越干咳一声,强装镇定和他对视:“故事里的主角都是这么做的。”
空气都静默了一瞬间。
萧铭宇爆笑出声,好在在人声嘈杂的酒楼并不明显。
季越:“……”
“啪”一声,茶杯被重重放在桌上。季越冷笑一声,道:“很好笑吗?”
萧铭宇笑的更欢:“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壁频频有人侧目看向他们。
季越咬牙一字一顿道:“别、笑、了。”
他甚至有些绷不住严肃的表情,皱眉疑惑又委屈。
适时小二上菜,萧铭宇才止了大笑。
“这道松鼠鳜鱼吃过的人都说不错,你试试。”萧铭宇大刀阔斧夹了一筷子进季越碗里,语气还是没忍住露了几丝笑音,“唔,季大夫,说实话我很好奇,你这都是从哪儿看来得故事。”
鱼肉外脆里嫩,酸甜可口,季越意外的喜欢。他慢吞吞吃掉碗里的东西,才道:“宋锦给我看的话本。”
“我就知道,你平日里看的都是医术典籍,哪儿知道去看些什么话本故事。”萧铭宇给他盛了碗排骨汤,道,“不过你竟然会去看,我很惊讶。”
排骨汤炖的软糯,骨肉一剃就掉,面上漂浮着几粒葱花。季越玩儿似的把葱花戳进汤里,再松开,翠绿的葱叶上下起伏,饱经风霜。
季越道:“他说主角和你很像。”
因为和萧铭宇很像,一样的生活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样的身怀异于常人的能力却无从解释,所以季越去看了。
萧铭宇动作声音均是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季大夫。”
季越嘴里含着块藕在慢慢的嚼,脸侧鼓起一个小小的包,面带疑惑,用眼神在问“怎么了”。
萧铭宇道:“你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季越神色坦然道:“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萧铭宇轻笑一声,道:“那在你眼里我的形象可能太过理想高尚了。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做自己觉得对的或是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伏妖堂恰好能帮我更好的完成这些事。”
季越想到萧铭宇平日里没个正形浑不在意的模样,点头赞同道:“的确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认真道:“那样也挺好。”
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喜欢垂着眼,眨眼的时候纤长的睫毛煽动,像漂亮的蝴蝶抖动翅膀那样,脆弱倔强。
萧铭宇脑子一热,鬼使神差伸手拨弄了两下他的睫毛。
季越惊讶地瞪大双眼,明澈如水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疑惑。
萧铭宇收回手,向他安抚一笑,难得没作解释。
季越也没问,只是单手捂住被撩拨睫毛的左眼,神色平静,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
因为没有空余的雅间,他俩坐在大堂角落,隐蔽却正好能将宽阔的屋内景象尽收眼底。
恰好有人结账,小二毕恭毕敬把人领到柜台。
那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身材颀长,面如玉冠,眼若星辰。一袭青衣长袍,腰坠佩环。温文尔雅,风流倜傥,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只是此时他正面露难色地同掌柜说些什么。
忽然他眼神一亮,从怀里摸出个绣样精致的香囊,从里头拿出颗圆润饱满珍珠。
即便是隔得远,也能感受到那珍珠的温润细腻。光线下,似乎有七彩流光若隐若现,无端变幻。是上品中的上品,值不少钱。
那青年略显兴奋的向掌柜展示,掌柜表情似乎也被他说动,最后咬牙点头。
青年欢天喜地将香囊全部交给掌柜,掌柜喜笑颜开欣然接下,却还要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左不过是食客钱袋被偷或是出门没带钱,只能用珍贵的珍珠抵一顿饭钱这些事。
萧铭宇道:“这老板真心黑,一顿饭收这么多。”
他伸出食中二指比了比,道:“那袋子装得满满登登,里头少说有二十颗成色质地绝佳的珠子。”
季越目光不知何时便一直在那青年身上流连,没太在意萧铭宇说什么。
萧铭宇凑到他耳边,酸溜溜道:“别看他了,他穿青色衣衫还没你好看。”
耳畔忽然被温热的气流扫过,季越下意识偏头躲开,萧铭宇唇恰好从他侧脸滑过。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发生了什么,玉满楼依旧人声鼎沸,客源不断。小二热情的招呼声,食客推杯换盏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热气悄然从两人相碰的地方散开。
萧铭宇先是一愣,随后欲盖弥彰坐直身子,忽然就把持不住平日游刃有余闲适自得的模样,看也不看便开始疯狂往季越碗里夹菜:“哈哈,那什么,试试这个,这个也好吃。”
倒是季越短暂愣神后很快就恢复冷淡自若,甚至还能淡定地劝他:“不用那么多,吃不下了。”
萧铭宇尬笑两声,放下筷子摊开手掌示意道:“啊,好,你吃,你先吃。”
从前萧铭宇便觉得季越吃东西优雅从容赏心悦目,现在依旧。但此时他的慢条斯理让萧铭宇越看越苦恼。
季越的脸颊肉少,却很柔软。嘴唇擦过的感觉和手捏时的触感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儿不一样,萧铭宇又说不上来。
一时之间,竟有些抓耳挠腮不得其解的躁动。
萧铭宇试探道:“季大夫,刚才……”
季越忽然打断他道:“那人走了。”
萧铭宇显然不在状态道:“什么?”
季越眼神重新落到那青年身上:“他好奇怪。”
萧铭宇道:“怎么说。”
季越斟酌道:“太……纯净,周身气息纯净得和四周格格不入。”
萧铭宇不太能理解他们作为妖的直觉。
季越又说:“不过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危害,大多是没什么攻击性。”
他话音刚落,那人似有所感,偏头和季越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他率先朝季越微笑点头,礼貌示意,温和儒雅,随后离开。
季越也放下筷子:“吃好了,我们走吧。”
萧铭宇头一次反应跟不上节奏,稀里糊涂起身去结账。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季越悄悄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在萧铭宇开口时心跳的有多快。
他搓了搓被擦过的脸颊,低声嘟囔了句:“简直是,莫名其妙。”
伏妖堂和玉满楼隔了两条街,走小路巷子穿过去更快,但两个人默契地选择了从大街绕。
路上行人不多,并且两人身上官服太过明显,普通百姓总是能避就避。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萧铭宇脑子里还在想方才不小心的触碰,季越在眼神放空,只管让他带着自己走。
萧铭宇微微偏头便能看到他漂亮精致的侧脸,以及鼻尖一侧的小痣。
他看的入神,眼神不自觉就黏了上去。
不知道那黑色小点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肩膀忽然被人一撞,萧铭宇猛地回神。
他刚才,是真的想亲上去!
撞到他是先前在玉满楼的那个年轻人。
他抱着一堆东西,艰难道:“抱歉抱歉,我没太注意路。”
他看到一旁的季越,温和一笑:“是这位公子呀,先前我还在酒楼见过你。”
季越淡淡点头。
那青年有着同他面貌不相符的自来熟,但并不让人讨厌:“公子去哪儿啊?”
季越道:“伏妖堂。”
青年仿佛这才看到他身上的制服,恍然道:“原来是伏妖堂的大人。”
季越再次冷淡点头。
两人不痛不痒寒暄几句,再次分道扬镳。
直到青色的身影再次没入人流,季越才收回视线。
期间萧铭宇一直默不作声,且神色古怪变幻莫测。
季越迟疑道:“你没事吧?”
萧铭宇飞速:“没事,没事没事!”
像在迫不及待否认什么东西似的。
季越摸了摸他的脉,甚至悄悄用灵力探查一番,没发现什么才放心松开手。
他目光落在萧铭宇被撞的肩膀,忽然掸了掸肩膀,道:“有灰。”
萧铭宇还不在怀疑自我,季越说什么就是什么,问什么就答什么,只是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两人逆着人流往伏妖堂方向走。
酒肆旌旗飘扬,瓦片屋顶上,一只狸花猫慵懒优雅地趴在上头,碧绿色的瞳孔倒映出他俩渐行渐远的身影。
没想到吧,咱们季大夫还是个爱看话本故事的小伙子。
谁不喜欢上班摸鱼划水,萧小哥也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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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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