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宇见状想要阻拦，也被依斓用一道属于山神的神力封住去路。

牧枫神色微沉：“依斓，不要胡闹。”

对于依斓的执念，他觉得无奈，只能直白道：“我如今已是这样，出去也活不成。”

“活的成。”依斓小声反驳，“阿言继承了你的神格，虽然不多，但他的身体完全可以承受你的神魂，直到你再次修炼出实体。”

依斓顿了顿，抬头直视牧枫双眸。

记忆中，牧枫的眸色是浅淡中带点灰，很罕见也很漂亮的颜色，依斓尤其喜爱他那双眼睛，她道：“你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继续维持法阵运行，给我们争取离开的时间。”

牧枫静静地看着她。

依斓想要笑一下，以此缓解气氛，可嘴角怎么也勾不起来，只能挫败地放弃：“我曾经做错很多事，因为我的嫉妒不甘，害了你，也害了阿言。”

牧枫打断她：“现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要说得。”依斓眼前泛起一层水雾，她用力地眨眨眼想要在最后时刻看清牧枫，可那张脸却是弟弟的，“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要说。”

“哄骗阿言入阵，同蛇妖勾结以阿言的性命要挟，令你神魂肉身分离，被困在这大阵中三百年日夜消耗魂魄神力……”依斓像是在一条条叙述自己的罪行，“我对不起你和阿言，也对不起若云山中所有生灵，如果可以，希望你们能原谅我。”

牧枫沉默不语。

言语是苍白的，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并不能抹掉他和阿言曾经受过的苦难以及若云山所有妖物生灵的遭遇的不幸。

即便是他能做到既往不咎，也没有办法替阿言回答，更没有资格代表若云山逝去的所有生命原谅依斓。

依斓只是笑了笑，红着眼道：“我很后悔曾经所做的一切，所以我想，今日留下来为你们做些什么，也许能弥补一点我的过错。”

即使回想起遭遇过的一切，牧枫依旧温和理智，拒绝得十分果断：“这法阵本就是以我的神力和魂魄为支撑运转，汲取地脉灵脉的力量。你承受不住的。”

“我能。我有你方才给我的神力。”

依斓固执得就是不肯解开牧枫的封印。

三百年的摧残，加上慷慨给予萧铭宇的神力，牧枫此刻没有多余的力量再解开依斓的法术。

依斓指尖神经质地抽动着，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缓缓解开腰间的红线。

即便她浑身灰尘血污，那根红线依旧干净整洁，甚至隐约能看浅淡温润的红光萦绕在上面。

“很抱歉，斩断了你们的姻缘线。”依斓几乎不敢看牧枫的神色，只是低着头将红线认真细致地系到牧枫手腕，“但你们的尘缘依然存在，等你恢复如初，你们的姻缘线依托这根重新长出来。”

牧枫惊讶地盯着越发鲜亮的红线：“你……”

“你就当我是因为后悔，所以将它保留了下来吧，我想这也是我赎罪的一种方式。”依斓后退一步，看向牧枫时努力扬起一个微笑。

就如千年前，小花妖初见山神时那般，笑得明艳动人。

依斓嫉妒阿言和牧枫天定的姻缘，在斩断二者姻缘线后，又后悔唾弃自己的阴暗。于是在三百年的时光中，她不断修复残存破损的红线，企图有朝一日，能将其亲手还给被自己伤害的两人。

小岛塌陷的更为厉害，放眼望去，天边橘红色的晚霞泛着血一样的色泽。

牧枫上前一步，依斓恰好轻轻挥袖，傅弈的身体被灵力轻柔地托起，送到萧铭宇身边。

依斓甚至没有忘记将虚弱得快要消散的星月送到牧枫身边。

牧枫克制着情绪，沉声道：“不要胡来，稍有不慎，大家都出不去。让我下去！”

依斓背着手，抬头仰望着牧枫，缓慢后退：“相信我，可以的。”

在神界修炼生活了不知道多少时光，即便仍然是妖，可依斓的魂魄肉身到底是浸染上神界的气息，和其他妖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为了进入虚空之境，她用妖丹和凫屠交易，并约定不可以伤害牧枫残存的魂魄。

当然，依斓并没有指望凫屠信守承诺。

她承认自己恶毒，想过、也真的付出实际行动，去用天道钟爱的龙族血肉和魂魄当做法阵运转的阵眼。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光靠自己到底能不能让牧枫全身而退。

依斓在心底默默对被自己偷袭的云珏、云尘还有宋锦道了句“抱歉”。

再抬头时，她看到属于弟弟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而后透过那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双眼，依斓莫名地在脑中想象到向来淡定沉稳的山神露出同样表情的模样。

很不合时宜的，她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依斓学着牧枫扬声道：“诸位，一路平安！”

妖丹汇集妖怪大部分妖力，没了妖丹，属于妖的印记气息将被无限削弱，加之牧枫给她的一丝神力。

依斓想要凭借自己的肉身魂魄，去做维持法阵运转的阵眼。

所有能站立的地面彻底消失，碎石土地坠入黑色的无边虚无。

唯独依斓漂浮在阵眼之处。

牧枫沉默地看着依斓带笑的面孔，恍惚间，又见到神界那只古灵精怪的小花妖。

他抚摸上胸口，感受着胸腔传来的阵阵酸涩，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是傅弈，或者说，是阿言在难过。

依斓依靠在彻底石化枯萎的巨树边，静静地凝望着他们。

法阵不断变幻的光影中，她隐约看到一抹红色。

浅淡温润的光亮，一闪而逝。

那是阿言和牧枫的姻缘线。

依斓想，这次她终于可以赎罪了。

灵脉浩瀚的灵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依斓肉身几乎瞬间湮灭消散，独留魂魄还在原地。

纯粹至极的灵气不断冲刷过她的魂魄，以她魂魄为媒介来回游走。依斓呜咽着跪地，半透明的魂体溃散出淡青色烟雾，在即将魂飞魄散时，又被灵气和山神留下的身体快速修复，如此反复。

身体不受控制向前一步，牧枫知道，那是阿言。

要去将依斓救下来吗？

阿言不知道，牧枫也不知道。

无论是人是妖还是神，都有自私的一面。

生离死别三百年，当得知还有机会重新回到阿言身边时，牧枫不可避免地开始贪心，想要修复神魂，重新修炼，再也不和阿言分开。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用牺牲任何人的生命。

在牧枫的认知里，即便是要让依斓为曾经给自己和阿言带来伤害的行为付出代价，也应该是别的方式，而不是此刻魂飞魄散，同法阵一起消失的结局。

牧枫不否认自己恨过依斓。

在日复一日的灵力冲刷、灵魂割裂的无边痛苦中，牧枫痛恨过、痛苦过、也苦恼不解过。

但时光总会抚平一切，所有苦难沉淀下来后，只剩下对阿言绵长不绝的思念和爱意。

被灵脉法阵折磨时，牧枫经常会想，自己的阿言此刻正生活在人间某处，享受人生的肆意快活，欣赏大千世界的山水美景。

山神留在他身上的神格会保证他过完幸福美满的一生，而后轮回，再次重新开始。

无论怎样，只要阿言好好的，牧枫便心满意足。

至于其他的，依斓也好，蛇妖也罢，一切都无所谓了。

“不要发愣了，该走了。”萧铭宇不知何时恢复原形。

金色巨龙身躯修长粗壮，坚硬的鳞片泛着淡淡的温润金光。只见他尾巴灵活一卷，所有人便稳稳落在龙背上。

四周迅速陷入黑暗，唯独身后法阵亮着微光。

牧枫回头看去，依斓仍然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山神幽蓝色的神力在她魂魄中穿梭，企图修复她破损的魂体，但效果甚微。

在灵脉灵气的贯穿冲刷下，依斓魂魄逐渐化作淡青色碎光，随着法阵最后的一点余光消失。

三百年所有恩怨，像闹剧一样烟消云散。

所有人安静得出奇。

云珏不清楚事情经过，只觉得周围的静谧莫名充满了哀伤的意味。

忍了半天，他斟酌开口道：“那什么……感谢那位姑娘舍生忘死，救我们于水火，但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怎么出去啊。”

牧枫敛了神色，道：“跟着指引走。”

云珏看着周围的黑暗，满脸疑惑：“指引？”

牧枫道：“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金龙前方出现一点幽蓝色光晕，不规则形状的光团像呼吸那样缓缓起伏。

“这原本是我留给大家引路的。”牧枫解释道，“我们已经快出若云山地界了，跟着它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彻底出去。”

金龙飞行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众人明显感受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罩在身上，片刻后，像是穿过一个看不见的屏障。随后压力消失，眼前也出现光亮。

宋锦在李长生怀中睁眼，迷迷瞪瞪道：“这哪儿啊……”

云珏笑道：“你这小鱼醒得还真是时候。”

宋锦不明所以。

前方忽然疾风四起。

萧铭宇沉声道：“坐稳了。”

金龙猛地下落，但前进速度非但不减，反而越发快速。

金色灵力刀刃劈开阴影处斜斜刺过来得冰锥，金龙呼啸而过，带起的疾风刮起一阵寒气。

牧枫突然道：“快停下！”

萧铭宇充耳不闻。

刚醒的宋锦被下坠带来失重感激得两眼一翻，又倒进李长生怀中。

“吼——”

另一道龙吟响起。

银色巨龙从斜方飞过，竖起一道屏障挡住如海浪般波涛汹涌的泥沙。

“不用停，还有我呢——啊啊啊啊啊！！！”云珏得瑟的话还没说完，整条龙便像是失去支撑一般猛地下坠。

金龙俯冲下去，精准抓住银龙硕大的身躯。

云珏两眼飙泪，疯狂大叫：“痛！痛！快松开！！！你爪子太锋利了！！！嵌进肉里去了！！！”

下方传来阵阵热浪，云珏看过去，火海蔓延，岩浆滚滚，时不时冒泡炸开，向上溅出大片滚烫炽热的红色液体。

就这一眼，瞬间让云珏心提到嗓子眼，他飞速甩尾紧紧缠上萧铭宇龙爪，鬼哭狼嚎道：“等会儿！等会儿再松！！！你要现在松！回去我就让干娘收拾你！！！”

萧铭宇：“……闭嘴。”

“……”牧枫诧异道，“你为何还有灵力？”

这里有一个和若云山中相似的法阵，不过威力很小，只能起到封印妖物灵脉妖丹的作用。

这也是牧枫方才让萧铭宇减速的原因，没了灵力支撑，萧铭宇也无法飞行，所有人不可避免地会摔下去。

萧铭宇道：“这是季越给我的灵力。”

牧枫了然。

为了让萧铭宇尽快醒来，季越几乎将自己所有灵力渡给了他。即便现在灵脉被封，季越给的灵力不属于妖丹，也不靠灵脉游走，用完就没有，因此完全没有限制。

牧枫看着季越昏睡的面孔，安慰道：“他会没事的。”

萧铭宇“嗯”了声，算是回答。

“这是五行阵？”云珏强忍萧铭宇龙爪时不时扎进肉里的刺痛感，龇牙咧嘴道，“好像是你墓穴里的东西。”

云珏晃了晃尾巴，幸灾乐祸道：“你还记得吗？你当初救下的凡人为了表示对你的感恩，在听说了您霁泽老人家意外去世的消失，还特意修了座神龙墓纪念你呢。”

萧铭宇不欲搭理他。

牧枫很给面子：“还有这事儿？”

云珏找到听众，立马起了兴致，如果时间地点没有问题，他保准能给牧枫表演一个孔雀开屏。

一通天花乱坠堪称绘声绘色地演讲后，云珏评价道：“阿泽从小便是这样，嘴硬心软，分明不放心这群凡人，还非说是留一缕妖气还他们信奉自己的因果。”

牧枫闻言好脾气地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我之前听云少主提起，霁泽尊者的妖气是这五行阵运转的动力。按理说，这妖气与他同源，怎么会莫名其妙攻击我们？”

云珏性格大大咧咧，但并不笨，牧枫轻轻提点一句，他便立刻意会到关键之处：“自然是有人从外面强行想要闯入墓穴。”

牧枫微笑道：“也不知是谁想要进来一探究竟。”

云珏笑道：“山神大人莫担忧，万事有我。”

顿了顿，云珏觉得话不能说太满，摇摇硕大的龙首，毫无负担道：“再不济，还有阿泽呢！”

牧枫道：“那就仰仗尊者和云少主了。”

云珏连忙道：“山神大人您太客气了，直接唤我们名讳即可。”

牧枫没同意，但也没拒绝。

此后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金龙一路平稳飞行，灵力时不时出现，扫平前方的一切阻碍，很快就看到虚空之境的入口。

但再出去时，墓穴已然变了副模样。

空阔的环形空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狭长的墓道，墓道两侧石门紧闭，尽头是大开的石门，隐约可见正中央庄重威严的宝座。宝座上方，青铜巨龙环绕，一颗蒙了灰尘的夜明珠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据说修建神龙墓的人还在里面放置了大量金银财宝，只是现在所有人并没有心思探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出去。

万幸出去时一切都没有变化，仍旧是生机盎然地山谷。

此时正值午夜，明月高挂，银白的光辉倾泻而下，轻柔地落在起伏地山峦和静谧的树林中，璞云怀中装了璞瑆璞云精魂的乾坤袋闪烁了两下，再次沉寂下去。

半透明的精灵从草丛树林飞出，带起阵阵闪烁的光粉，向来胆小的它们一反常态，纷纷凑到牧枫身边，亲昵至极。

牧枫伸出食指，托起一只精灵，神色温和。

璞云道：“这山里的灵气好像没有之前浓郁了。”

“嗯。”牧枫道，“蛇妖将若云山藏在虚空之境，又将入口放在这墓穴中，若云山本就存在灵脉，导致这墓穴附近灵气旺盛也是情有可原。”

牧枫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若云山崩塌，灵脉尽毁，所以这附近灵气自然而然恢复正常。”

璞云无措地看向牧枫，牧枫朝他一笑。

云珏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萧铭宇恢复人形，怀中抱着季越：“回京城。”

眼下，所有人都需要休整，安饶城伏妖堂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人有异议。

没了法阵的困扰，萧铭宇干脆再次恢复原形，带着众人飞回京城。

月华静静流淌，在所有人离开不久后，一个鹅黄色倩影从林子里缓慢走出，目送着天边腾飞而去的巨龙。

不知道有没有人觉得牧枫圣母。

不过我是这么人为的：他恨依斓，但他所希望的依斓赎罪的方式并不是死亡，傅弈也一样。他们和反派本质上的区别就是不会觉得别人的性命如草芥，不会认为一条生命的逝去是理所当然。

所以在面对依斓的死时，虽然不会原谅，但牧枫会犹豫，傅弈会难过。

毕竟没有谁能真正做到洒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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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