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岐王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上,即使回府也是书房门一闭叫上曹品几个谋士在一块分析朝局。
他们前院聊的火热,后院也同样人仰马翻。
叶睿宁趴在夜倚鸢门外,透着门缝软磨硬泡道:“好姐姐,你让我进去看看你。就一眼,我就看一眼!”
夜倚鸢的话带着哭腔,闷闷的传出来:“公子走吧,等我好了,自然就会出来的。”
“哎呀你白日里也不出来,房间里这么热,你闷坏了怎么好。”
“关上窗热气进不来。”
“可是我想……”叶睿宁想起那天岐王发的飚,舌尖连忙一转,“可我想吃你做的饭,你不出来我怎么吃?”
夜倚鸢抽泣的声音停了,但说话依然不是很利索,“那我晚上做了,公子第二天叫其他给你丫鬟热一热。”
“你让我吃剩饭啊?”叶睿宁坐到她门口的台阶上,“我不管,你快出来嘛。新来的这些丫鬟小厮都是呆子,我弄的那些草编的玩意只有你能帮我编,你快出来陪我玩嘛。”
“可是……”
“倚鸢姐姐……”叶睿宁走投无路了,堵着门板叫声不绝地撒娇,“姐姐……姐姐你快出来吧!姐姐……”
夜倚鸢受不了他一直在门口叫唤,这让外人听见了成何体统,忙拽过一块纱巾围到头上,拉开了门。
“诶!”
门一开,叶睿宁险些摔倒在地上,忙乐颠颠的站起来,就见她用一条纱巾挡住了下半张脸,纱巾围得仓促,叶睿宁从上缘处看到里面的结痂,张了张嘴,垂下眼睛去。
他低落道:“是我连累你了。”
“别这么说。”夜倚鸢眼睛弯一弯,轻拍他肩膀,“都过去了,一切向前看,嗯?”
叶睿宁讷讷地点头。
自打上次岐王来闹过之后,夜倚鸢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新来的丫鬟小厮也个顶个的沉默寡言,不知是不是听了指示。叶睿宁无聊到都快长蘑菇了,多亏余银屏来过一趟,给他带来一些好吃的点心,陪他说话解闷。
想到当初在怀庆的自由自在,叶睿宁如何能不怨?
夜倚鸢捏捏他肩头以示安慰,转身往小厨房去了。
叶睿宁越想越气,抬手叫过墙根下摆弄花草的小厮,“你,过来。”
小厮掸掸衣裳下摆,漫不经心地走上来,“公子有事说话?”
这帮奴才惯会拜高踩低,见岐王三番两次不待见自己,愈发不同他客气,他皱了皱眉,很给人脸色地拂一下衣袖,“你跟我来。”
小厮撇撇嘴,跟他来到房里。
叶睿宁在纸上写了几样东西,“你去,跟盛管家说一声,叫他到外头采买这些东西来。”
外出买东西一向是肥差,从中吞掉一星半点的并看不出来,小厮眼珠一转,当即转了态度,“公子,不如小的去帮您买吧?管家那头人忙事多,说不得哪一时才顾得上您这,别给耽误了。”
“不用,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我不着急要。”叶睿宁在椅子上坐下来,“你把单子告诉管家,他自会办妥。”
小厮有点不乐意,“公子,我看您啊,就别麻烦管家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叶睿宁一下就火了,驳道:“你识字?”
“……不识。”
他不过是见过前几次叶睿宁叫人买的东西,觉得他就是个乡下来的乡巴佬,谁知在王府住了这些时日,竟然也摆上主人架子了,不免讪讪。
叶睿宁不欲把人逼太紧,便将语气软下来些,打发他走了。
小厮撇撇嘴,满脸不屑地出了门,叶睿宁狠狠翻了个大白眼,心道岐王阖府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既然如此,他就要可劲儿地花岐王的钱!使劲儿地买东西!
放他一滴血也是血!
叶睿宁怒拍扶手,急喘几声缓下劲儿来,扭头看向床头埋着的那只小狗扑满,心想得尽快来个偷梁换柱,把这只烫手山芋给处理掉。
京师以西三百公里,通州城外小路两旁,绿树苍梧。
寇尘一身劲装躲在树后,脚踩马靴,披肩掩面,寒炼刀被反手握住,冰冷的刀背笔直贴住手臂,反射出的寒光直白地映在脸上,将那张本就面无表情的脸衬托得更加肃默。
不远处,一行四五人正坐在河边歇脚,其中一人解了马到河边饮水,再有两三人忙着准备热水吃食,将烧好的河水递给石头上坐的老伯。
老伯身着一身粗布衣衫,发髻松松得用布条捆住,两鬓斑白,身形瘦削,看上去风尘仆仆,抬起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他背后的衣衫全部汗湿了,寇尘想他一定是渴极了,但他接下水碗后只匆匆饮了一小口,便赶快递给身边的随从,示意他们也喝。
年轻随从们并不虚让,传递着一一饮过。
老伯欣慰地点点头,拿草帽扇着风,唇边笑容的弧度,与远在王府的叶睿宁简直一模一样。
他用衣袖洇干额上的汗,看了看日头道:“此处距离京城,大概还有多远?”
一个随从上下摇动着短衣下摆扇凉,说:“方才来时听这附近人的口音,应该是到了康州的会风镇了,我瞧着,再走个两三天,应该就能到了。”
“如此甚好。”老伯疲惫地叹口气,安抚说:“从怀庆一路过来,诸位都辛苦了,等到了京城,你们好吃好玩,花销都记我账上就好。”
“此话可当真啊大人?”
“就是啊,大人,听说京师万宝楼的酒菜天下一绝,大人可要带我们去一试啊!”
“……”
他们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起哄,丝毫没有主仆之间的拘束,反倒融合自洽像是兄弟一般。
寇尘总算明白了叶睿宁身上,那股没经风未受雨的单纯劲和自来熟是怎么来的。
先前从怀庆进京,一路上他总是听他唠叨自己的阿爹和阿娘,讲自己的哥哥姐姐,起先他不以为意,从小失去双亲和弟妹让他对亲情有种异常的缺失,所以他只会觉得叶睿宁啰嗦。
可今日这样的其乐融融,只会让他对父慈子孝的乐景生出向往。
“诶,谭剑去探路,还没回来吗?”叶绍祥说道:“方才咱们在山上,瞧这会风镇也不远,他会不会是迷路了?”
“不至于吧,咱们顺着小路走的,他应该能找到咱们。”
叶绍祥不放心,点了两个人叫他们去前头看看,“注意安全,切莫与人起冲突。”
“明白。”二人得令,即刻出发了。
寇尘赶快拔直身子躲到树后,好险没让他们发现。
没多长时间,他二人伙同一人回来了。
叶绍祥示意其他人给他们让个位置坐下,直截了当地问谭剑:“如何?”
“前头路况很好,咱们晚上可以在那歇脚。只是……”
“怎么?”叶绍祥觉得他脸色不对,示意将水袋递给他,“先喝口水润润喉。”
谭剑接下碗,抹了把汗,面色有些沉重,“我方才在镇上,在一家茶摊上听见有人说陛下的圣驾如何如何,我仔细听了一耳朵,貌似是陛下要去旦西道视察灾情。”
“此言可确切?”
“我听那人说话是京城地方的口音,应该不会错。”
一人说道:“咱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似乎是微服出巡,所以不曾明确告示。”
“那既如此,茶摊上这人又是如何得知陛下出巡?”
“我瞧他衣着考究,应该是京城的官宦子弟。”
众人闻言,一齐沉默下来。
“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一人犹豫道:“我们还继续往京城去吗?”
谭剑略思索,“既然陛下的圣驾已经出发,想来他们并走不快,不如我们以京师为核心,在去往旦西道的路上多加留意,在路上把东西交给陛下。”
寇尘耳朵一动。
东西?
叶绍祥要交给陛下什么东西?
“本来是打算到京师之后,再递帖子觐见。”叶绍祥捋着胡子,觉得与陛下如此不期而遇多少有些失礼。
谭剑见他面带犹豫,忙劝说:“大人,切莫犹豫了。”
叶绍祥抿着唇,起身缓缓踱步,“容我再想想。”
众人沉默,各有所思。
谭剑说了这些话不曾喝水,渴急了跑到河边掬起捧水喝掉,再捧起第二捧时,却喝不下去了,甩甩手追到叶绍祥身边,劝道:“大人,咱们不能再犹豫了。从怀庆过来,这一路咱们耽误了太久。咱们耽误得起,边境的百姓可耽误不起,那些信晚一步交到陛下手上,于百姓或是于我们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叶绍祥不言,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好吧,今晚咱们去会风镇歇脚。然后你和大家辛苦些,多留意圣驾的踪迹。”
谭剑喜出望外,忙答应下来。
“叫大家收拾一下,咱们现在就走。再晚了怕遇上劫匪。”
“是。”
二人回到河边,指令方下,众人连忙各自收拾起来,叶绍祥登上马车,车轮咕噜噜转起来,走远了。
高大的槐树之后,寇尘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刺杀的细节在脑中预演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牢牢钉死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若在从前,他对岐王的话绝对是言听计从,哪怕让他挥刀自刎也不会多犹豫一秒,更不用说是取别人的性命。
可今日……
寇尘低垂着眼,双手青筋暴突,关节处拉紧发白,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从心底蓬勃生长,锐不可当地穿透他的心肝和肺腑,一呼一吸都被紧紧桎梏,腐烂的心脏在其中缓慢而沉重地迸动。
他下不去手。
他不想杀他。
寇尘在树后站到脚后跟发疼,等叶绍祥一行人离开的时候,脚跟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望着叶绍祥的车架沿着小路越走越小,最后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河流远处,寒炼刀“嗑嚓”掉在地上,寇尘深深呼吸,仿佛第一次发觉空气是多么美好的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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