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和回神,道:“不是不答,你们年岁小,不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凡人一世,不过是历经一本故事,轮回一场,算不得死。”
隗晎眯眼,脸色不悦,道:“死就是死,为了安慰我们,还给编纂了这些话?给我们安上那些莫须有的身份,你们不觉得累吗?既要除戾消魔,为何不是天上的神明,或是你们这些修为有成的道士呢?难道只能靠我们这些“演故事”的人才能成?你们大人真可笑…大张旗鼓地捉人,清空一座城池,把我们关进来倒是做得十分利索。”
贺和浑身一震,眼光一凛,神色黯然,语气淡淡地道:“对,我们是不嫌累。要知道,神明并非无所不能,凡人有凡人的命数,世间有世间的命数,这件事只有你们能成,是一早就定好的。”
隗晎双手紧蜷。
贺和惋惜道:“没错,你们会死,因此事而死,此生会死,来生…可能不一定有来生。”
闻言,隗晎和贺和身边的几名小孩同时蹙起了眉。
凉离挑起嘴角笑了笑,眉头不松道:“道长,乱说话可是要损修为的。”
甘歌语气冷冷道:“无聊。”
乐正词媿淡淡地道:“阿爷不是说这是国事吗?道长怎么和江湖术士一样…胡言乱语。”
宋世平冷静道:“陛下授了皇权,怎么会容许你轻易残害人命!你究竟是什么人?!”
隗晎低头隐忍道:“我不信…你最好放我们出去。”
贺和道:“信不信不重要,你们已经入城,一切都将如期到来。”
忽而,隗晎抬头,瞪目怒道:“你什么人!!凭什么几句话就断我们生死!”
贺和呢喃道:“凭什么?”
他手一挥,身上的道袍幻走,变出了阎罗唬小鬼的官服,揣手,一张恐怖阴森的面具自上而下,覆于他的面颊。
转瞬,贺和话声空灵,道:“本君非是人间道士,乃地下六天宫的第十殿阎罗,尔等乖乖听话,本君还能送你们轻松上路,否则…休怪本君无情。”
隗晎茫然若失,先前同他一起质问贺和的几人,神情也不大好,呆若木鸡,闭口不言。
然而,其中有一半的人并没有惊恐的表情漏出,反而一脸好奇,纷纷开始大起胆子,打量贺和。溪亖音更是止了眼泪,和路了绿、珪光两人,挂在贺和身上,抓挠熊服。
溪亖音翘足企首,童言无忌道:“阎罗是什么啊?道长不热吗?这毛毛好软啊…你脸上的面具,我可以戴一戴吗?道长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吓我们呢?一点都不吓人…道长真的是仙者吗?好厉害啊…”
由他们三人打头,又围了几人上来,在贺和身上拖拽,他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面具歪歪斜斜的挂在脸上。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贺和脑袋周围响起,随即,他面前的面具被一双小手揭了开。
隗晎和原本在发怔的几名孩童站在了他的对面,而他身上扑满了剩余的孩子。
不多时,手捧面具的隗晎,对贺和身上的一人,了无生气道:“齐同舟,把名字告诉给道长。”
从贺和背后绕出来一名小男孩,听话作揖道:“我叫齐同舟。”
贺和点了点头,齐同舟脸上一笑,小跑到了他身后继续拔熊服上的毛。
那厢,隗晎半垂目道:“我不问问题了,我有一个要求。”
贺和笑道:“本君为什么要应。”
隗晎转身一手抱面具,一手向上指道:“因为…你要靠我们几人点亮剩余几处的光。”
贺和吃惊道:“你能看见?”
隗晎哑然一笑,视线在身边几人身上转了一圈,道:“他们进来时,那东西亮了,我报名字时,又亮了一处,齐同舟报名字时,我方才数了数,多了一处。”
贺和一脸严肃,身上没有进一步动作,却警告道:“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剩余几人就算不报与本君名字,本君也有法子。”
隗晎摇头叹息,朝贺和周围的几名小孩吩咐,道:“你们把名字都告诉给道长吧。”
立马,贺和耳边响起了五道孩童声…
“山情…”“水意…”“家厚…”“安在心…”“净枕…”
星位全亮,阵法初成,只待与城外相通。
这几人的名字,一时让贺和忘了阵法的事,忍不住在心中嘀咕道:这小孩炼过?打算在自己身上凑够镇家六地祇?
不小心脑通口,贺和在嘴里低声道:“名字怎么会这样取,想破命数?”
隗晎耳尖都听见了,不好意思道:“都是捡的。”
贺和身边一个小姑娘解释道:“隗晎在道观替我们捡的名字,道长听过?”
一个小男孩接话道:“不好听吗?”
又一个小男孩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贺和尴尬道:“没…没什么,挺好的。这些名字都…都是极好的,保家、护宅、看屋、守房,定平安。”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他为你们择了最合适的名字。”
这六人,加隗晎,一副乞儿装扮,一看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些名字,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名字,更是祝福。
隗晎眼睛眨眨,他知道,贺和看出了他起名的意图,脸色微红,落寞的神情,终于自然了些。
抬头,贺和道:“你方才说要本君应一个要求?”
隗晎道:“嗯…”
贺和寻到隗晎的视线,看了过去,道:“你且先说一说吧,是什么要求,本君看看能不能应。”
隗晎双手奉回面具,作揖道:“道长方才讲的话,我信,想请道长给我们一条活路。”
空中法阵刺眼,贺和半闭眼眸,丝毫不犹豫,道:“不行,这件事本君没有办法。你换一个…”
隗晎默了声,他身边的怀晓上前一步,磕头拜礼在贺和脚边,没有不甘,似恳求,插言道:“大人,奴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大人愿意解答一二吗?”
贺和揉了揉额角穴位,道:“你先问,本君能作答,自会直接告知你。”
怀晓道:“大人可否告知死期?让奴心里有一个数。”
居然是这样一个问题…
贺和细细审度提问之人,心里不禁唏嘘:
俯首帖耳,从令如流。
被调教得真好。
那声音,稚嫩中透出一股缠腻,因说话人年岁小,倒不显得恶心。
贺和缩回怀晓面前的双脚,浑身一激灵,道:“三日后。”
怀晓跪坐起来,面容和煦,笑容释怀,道:“真好,只三日,就做鬼了…”
鬼?
你们怕是想太多了…
血香一烧,身与魂都要祭给那些东西吃,怎还能容你做鬼。
原来,早先的话,贺和还是说得委婉了…死到一点不剩,才是众人此番结局。
平日里,他面对命数坎坷的小鬼,皆会同恐吓幽魂时一样戴上面具,藏匿情绪。然而,此刻他脸上的异样,却丝毫未加掩饰,直愣愣展现在他对面的几人眼中。
隗晎看得一清二楚,其他人自然也瞧得真切。贺和脸上一蹙一拧一搭眉,历历可数。
有了怀晓发问之事,乐正词媿原地不动,见礼后,挑明问道:“我随阿爷看过几本异志类的册集,道长即是阎罗王,想来所言生死,必是真话。想请问道长,我们几人…是否是连鬼都没得做了?”
贺和点头道:“是,也不是。看他们吃多久,那香会烧多久,外面的他们,又需要多久才愿意动手…三者皆会影响你们,俱和你们的命有关系。”
乐正词媿道:“外面有人会想我们活命吗?”
这一问,问得好啊!
要想天下安,自然便不能盼他们十七人安。
贺和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宋世平正气凛然,一本正经道:“大地国可否就此无虞?”
杨战息紧密地细问道:“雍凉城是否不会再起战乱?”
不愧是护疆将士之后,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保家卫国的心性。贺和道:“你们两问的事与你们生死无关,本君答不出。”
稚弱孩童张口便问家国大事,也不想一想,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一界纷乱岂是他能算明白的,若是此行来的是司命府的真君,那还可以问出一个大致的因果。
贺和瑟缩间,一身落魄,比隗晎等人好不到哪里去的甘歌,嗫嚅道:“还有三日,给吃食吗?”
与此同时,贺和身上跟着隗晎一起出现的几人,肚子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阵叫声。
咕咕咕咕…
原来,刚刚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对面茶铺,是听见了城门的动静,想到此找到出去的办法。他们在城内待了一个半月,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尽早塞进了肚子里,不能吃的,或是没来得及咽下的,都已经馊了,不能食用。
城虽大,却没有果腹的作物。
连颗长酸果子的树都没有…
封城以后,城门不开,城内无吃食,城内七人,不等做法献祭,估计迟早也会被饿死。
又一阵咕咕咕咕…
霎时之间,静默无语。
甘歌一语,真问在了点上。
隗晎道:“道长,适才的要求我想换一个,能给我们一点吃的吗?”
刚入门的十人,一路上好吃好喝,并没有饿着,倒是城内七人,饿意上涌,他们不光肚子叫得厉害,浑身也难受得很。
原在玩闹的孩童,都从贺和身上站了起来,两三人一组,立在一边。
甘歌垂目,诉求道:“我也想要一份。”
贺和顿悟:对啊,他们还要再做三日的人,填饱肚子才是重中之重。
谈什么生死阴阳,果真是做鬼做仙久了…忘了什么是人了。
贺和道:“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城外帮你们拿。”
甘歌淡淡地道:“馒头。”
贺和疑惑道:“馒头?”
甘歌喃喃道:“顶饿,不容易馊。”
贺和“哦”了一声,那厢,隗晎颔首道:“我也要馒头。”
溪亖音好奇道:“馒头很好吃吗?你们为什么都要馒头?是不是和头有关?我还没吃过馒头…”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众人都偷偷打量了“傻傻”的溪亖音,俱是步调一致地无话无语。
溪亖音有些尴尬,笑了笑,挠头道:“道长,我也要馒头。”
贺和道:“好…好的。”
隗晎暗戳了一下齐同舟,朝溪亖音和贺和的方向示意。齐同舟立马会意,摸了摸肚子,眼神坚定道:“馒头吧,虽然不是最好吃的东西,但小小的一团面粉,不仅顶饿,还放得久…”
这一句,算是解了溪亖音先前的问。
不明其意,不知原委,净枕如往常一般抬杠,道:“你耳聋吗?就三天了。”
齐同舟委屈地看了一眼隗晎,道:“我又怎么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咱们都快死了。”
净枕低沉道:“算了…我也要馒头…”
两人争吵,将后面三日的赴死之事提及,顿时,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受气氛感染,贺和悲从心底起,忍不住同他们一起难过,当他回过神,想起齐同舟和净枕方才话中的细枝末节,他才知道他们是在为这三天活命做考虑,犹豫道:“其实…”
每天每顿都可以给你送进来。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乐正词媿叹了一声,无奈道:“馒头。”
贺和点头回应。
紧接着,家厚道:“馒头。”
宋世平道:“道长,我们兄弟二人也要馒头,谢谢了。”
接二连三,贺和后半句话,生生断进了肚子里。
片刻,众人都点要了馒头,绵延不断,又响起几道要“馒头”的声音。
凉离脸上呵呵笑着,朝四周巡视了一眼,感叹道:“那我也要馒头吧…万一要在空城里待很久呢?万一死不掉呢?万一三个条件都同时达到了呢?”
四个“万一”,听得在场人一愣一愣的。
凉离眉眼含笑,看不出是忧,也看不出是喜,他阐述道:“我家府上的数术先生曾说,万一是万分之一,一里必有一万个万一。那一件事…不就自是有一万种解法吗?”
闻言,众人皆又是一愣。
凉离继续道:“所以,没有解不出的题,只有还没寻到的答案。这当中该是有那一种答案,我们还得吃饱饭,留足力气回家吧,哈哈哈哈…馒头是真不错,是个好东西。”
十七人,人人都是小孩样,却比大人坚毅,临死不丧,向生盼生。
各自陷入沉思…
贺和大震:难道天道选中的人,都会这般与众不同?
这话,和天道下降生的生灵一样,离奇又有理…
可惜了。
可惜??
万一不会呢?!
活路…
不是还有一条吗…
贺和好似被洗脑了,不禁和他们一样,在思考三日后,阳性生灵的出路。
他离开前,特意拉了能看见法象的隗晎到一旁,密语道:“生死一事,你可信本君所言?”
隗晎踟蹰,点了点头,道:“自然,你是阎罗王。”
贺和不知为何,许是被那一连串的“馒头”和“万一”击昏了脑袋,竟主动道出天机,道:“轮回非最好的生,死肉身也非绝命,你们若真想活命,便要断这一生。”
隗晎怎么可能听得懂这些话,刚准备发问,身旁早没了人影,耳边淡淡地消散着贺和的最后一句话:“好好想一想,本君是谁。”
眼下,隗晎暂且没那么多精力去参悟贺和的话,他同城内六人饿了太久。
幸好,贺和动作麻利,没等到第二日,当日午间,便让城门内凭空出现了一箩筐的馒头。
一瞬的饥饿却让隗晎忽略了三日时间很短,突然多出的十人,让他再没有时间静下心去细细盘算那些话,以至于他最后一日苦思冥想,竟是一点思路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众人受驱使赴死…
夜幕降临,众人分了馒头便四散在迎新城各处。
除了隗晎那七人,因为一早就认识,干什么都一起,如同一支空城里的护卫队,行动有素。
他们一起拿馒头,七人又一起去烛火铺子,抱上一堆又长又粗、可以燃通宿的龙凤蜡烛,再一同回了一直落脚的客栈。
一屋子的灯火,宛如明昼。
客栈的门窗明亮闪烁,发出诱人的吸引,在静谧异常的迎新城内,恍若一盏天上圆月,甚至比那还要亮,还要让人着迷。
贺和隐了身,守在客栈屋顶。
十七名阳性生灵筹具完毕,回禀至三位帝君,随后,他便如早期安排,被派来看守十七人。
按照计划,不消三日,城内与城外的阵法便会相连,到时候,魔界余孽会受十七人气息诱惑,纷纷闯入这为他们特意准备的空城,享用最后的晚餐。
想起白日里的事,贺和低头,指尖轻点身下瓦片,刹那,连屋带楼地变透明了,他搜寻到一抹身影后,自问道:“年岁这般小,能想通那几句话吗?”
须臾,他又自答道:“应该能吧。有天眼见万物,心智想来不差…其他人…也算聪慧,这条“万一”之路,他们合该会发现…”
猛然,贺和脑中闯入一抹六天宫司命府中的青色身影,他摇了摇头,口中呢喃道:“不一样…不一样…本君是怜悯之心,不是多管闲事。”
双手撑头,他窥伺起客栈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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