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确实有一段时间，江涅是住在白沙家的。白沙的父母留在农村，白沙自己一个人来到城市上高中，租了一间公寓。父母在乡下承包了三座山头，并不是不能来城市和白沙一起住，但白沙拒绝了。白沙性格孤僻，与父亲关系算不上好，母亲性格温和，对白沙从小古怪的脾气已然熟悉，看他成绩优异也有主见，就都由着他。父亲虽然有点不满，但在妻子坚持尊重儿子的态度下服了软，便放任白沙去了。

白沙知道父母恩爱，也爱着自己，自己的孤僻源于自己本身的性格。在母亲多年温柔呵护下，他的举手投足都是谦和温雅的，也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为人处事，父母虽然不放心，但也愿意选择相信他。

个人的独处极大地满足了白沙的创作空间。他冷眼观察人群，埋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对于父母在他沉浸于幻想时投来的担忧目光，他自然觉得愧疚和束缚，但离开他们后他会在或欣喜若狂，或黯然神伤的状态里忘乎所以，体验于他而言的全世界的狂欢。

他厌恶外人的入侵，嫌弃他们的庸俗与自以为是。但人是社会性动物，他在孤独盛宴里狂欢，也会在不开灯的夜晚百无聊赖地幻想起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原本这样的生活已经让他满足，他在高一找到了欣赏他作品的编辑，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推广他愈发满足。

但是他居然在现实中遇上一个不那么无聊的独特的人。

首先凭他对虚拟人物的喜爱，那个人的颜值得过关，其次，那个人不应当和众人一样。他要足够独特。这是他和编辑闲聊时说出的会让他平视并且值得相处的人的条件。

“你就一辈子活在梦里吧。”那是编辑翻了个白眼对他讲的。

易虹负责白沙的作品，从来不用担心拖稿问题，这个高中生几乎没有别的其他娱乐活动，学习，看书，写作挤满了他的行程安排，不上学的时候他甚至都想不到要吃饭睡觉，生物钟完全混乱。

渐渐的易虹和白沙熟悉起来，她和许多人打过交道，在她看来白沙父母担心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毕竟人多多少少有点性格缺陷和古怪脾气。但当她和白沙说出这点后让白沙十分不爽。

“果然所有人都无聊至极。”白沙没精打采地丧起来，“连你也说我。”

易虹气笑了，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但是从某一天起，白沙的眼睛亮起来。这是他在进入写作状态时特有的表现，在那时他是真真正正地进入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变得真正让他不去在意，连抱怨无聊的资格都不再配有。但是这次他眼里的光并不是永久留给自己的世界的。

易虹知道他找到灵感了，现实中的灵感。

其实灵感这个词似乎并不是这么用的，易虹所感觉到的灵感可以是指某个人，某件事，某个想法，但让他眼睛发亮的只能是灵感。而他眼里的光真正稳定存在，是在高三的盛夏。

“你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沙拿了一瓶冰可乐碰了碰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江涅的脸，问他。

江涅没理他，继续打游戏，白沙站在他边上从高出往下看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把可乐放在茶几上。

几分钟后江涅结束战斗，拿起可乐，拉开易拉罐仰头喝下几口，白皙脆弱的脖颈从卫衣里露出，喉结轻轻滚动。白沙拿着电脑绕过茶几坐到沙发另一边，找了舒服的姿势坐好后瞥一眼江涅。

“去年。”后者语气淡然地回应道。

白沙心不在焉地继续问：“你们买房是因为她要结婚了？”

“嗯。”

白沙看到他把手中可乐放下，退出游戏界面，点开一个聊天群，又不在意地问：“那你姐以后和她丈夫住在这里……”

“你喜欢她？”江涅不耐烦地微微转头。

……那你怎么办？

白沙的下半句被江涅拦在心里，别扭的很难再开口。他下意识要作出“你有病”的表情，但想到这似乎对人家女孩子不太尊重，毕竟江珂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他嘴角抽了抽：“我没有。”

江涅不在意地“嗯”了一声，翻看聊天群里的消息，时不时皱起眉，或者抓一抓自然卷的头发。白沙浏览着自己的文章，复盘起自己之前写的一段剧情。

下午的时光悠然度过，阳光把影子缩短又拉长，白沙结束自己刚写完的一段剧情，来来回回看着，对电脑屏幕发呆。他心血来潮写下烧脑的片段，自己脑子里留下一团浆糊，看着极限拉扯反转的剧情，油然生出一种“不是自己写的”和“我真厉害”交错的复杂情绪。

“喂。”

“白沙。”

“……白沙。”

“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青年回神转头看他。

“晚上吃什么？”

“哦我不吃……你要吃什么？”

江涅似乎有些不满：“我也不太想吃，算了。”

白沙保存好文章把电脑放下，站起来说：“那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事实证明冰箱里除了火腿鸡蛋吐司果酱什么都没有，而零食柜里的泡面是万万不能给这个少爷吃的。白沙一早上已经把冰箱里能做成食物的东西都做过了。热片面包再嚼嚼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江涅那娇生惯养的少爷定然是要挑的。

明明住在别人家，还等着别人烧饭给他吃，哼。白沙撇嘴，妥协般开口：“那个，去外面吃吗？”

“点外卖也可以……”

“外卖不一定健康。”外卖？这怎么能行呢？你在我眼皮底下吃这种东西？不行，绝对不行。你应该吃好点的东西，而不是和众多年轻人一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浑浑噩噩，作息混乱，随便吃东西就够了。

江涅犀利的目光看过来。

“……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总有点道理。”白沙下意识把声音缩小一倍，咳嗽两下，“总之，还是出去吃吧？”

“……”江涅盯着他看了几秒，不自然地站起来，意思是同意了。

白沙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这引来江涅厌恶的目光。

他们在一家看着挺高级的意式餐厅用餐，那里甚至还有优雅古典的伴奏，江涅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从容不迫，一如当年让白沙觉得赏心悦目。

长大后的江涅个子高了不少，他大概是发育晚的类型，比起学生时代的他，现在的江涅更加沉稳，高贵感也愈发明显，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完美的让白沙窒息。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别人吃饭的时候被这样看着会觉得吃不下饭。”

“没有。我为什么要这样看别人？”白沙非常自然地顶回去。

江涅身体一僵，神色复杂，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病。

白沙为他喜怒无常的脾气感到好笑，莫名心情愉悦起来：“下午遇到什么事了？”

“关你屁事。”江涅没给他好脸色。似乎只要是和白沙有关的，就总会让他皱眉。本来白沙也觉得没什么，但他微妙地感觉，江涅下午为他不知道的事情而烦躁使白沙也跟着不耐起来。

白沙下意识低头，但双眼仍望着他，手指不住轻敲桌面，慢慢开口：“你昨晚说的是认真的？”

“什么？”江涅依旧皱起眉毛。

“我这本快结束了。过段时间要开一本新书。因为是很早前就打算写的，所以我手头这本结束后适当休整一下就可以继续动笔了。”

江涅避开他的目光：“所以……”

“所以在服饰，还有整体审美上，在开文之前我想问问你的意见。”白沙真挚地邀请他。

江涅抿唇阴沉着脸，回答非常符合白沙的预料：“我拒绝。”

白沙望着他，心想他对我书里的衣服意见这么大的吗？

江涅闷声吃着，自动忽略他的注视。

他和江涅熟悉起来，还是在高三那年。

江涅好几天没来上学，老师问了家长就说他身体不舒服。学校里少了一个人的身影，白沙再次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抬头的理由，学习，写作，听课，又自动屏蔽一切身边的杂音。

少年的漠然如此脆弱，他第一次为生活感到失落。白沙之前是不在意失落不失落的。投稿失败了那就再投，有稿费就自己用，钱不够就和父母说一声。他不是什么花钱大手大脚的人，生活也一直顺顺利利，虽然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模式有点死气沉沉，但白沙自己觉得舒服就行。

但是江涅的特殊存在让白沙对之前的生活升起了强烈不满。他的生活的确平淡无味，一个人偶般的存在满足了少年的所有想象。

江涅。

这个人到哪里去了？

几天前那个女人来了之后江涅就一直情绪不对。白沙印象里他总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却又不能很好掩饰自己的情绪。

被迫被女生包围的时候他会觉得无聊和尴尬，上文化课时情绪时而低落时而高涨，数学课上的困倦和烦恼，每次考试后收到试卷时的认真审视，白沙都看在眼里。

换作别人这个样子白沙都会觉得没什么，但到这个人身上，似乎一切都变得奇妙起来。

江涅的无聊和倦怠带着奢靡贵族的慵懒，他的认真专注时一双眼睛黑的发亮，他置身事外的姿态让白沙非常欣赏，恍惚中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他们浑然不同，少有的几个相似点之一就是气质——那种异类的气质。

那天的见到那个女人的愤怒让江涅失去了神性，人偶似乎变成了活人，让白沙尤其印象深刻。

但白沙并没有对此失去兴趣，他自己也挺意外的。

白沙从编辑部出来后，依旧忍不住去想江涅那张脸，在脑海里勾画出那座古堡中的剧情。

“嗒，嗒嗒。”

大滴的雨水打在少年的白衬衫上。白沙抬起头望着天，夏天刚过，雨水却还是带着夏日的味道，猛烈淋漓，来的迅速。

白沙打开伞放慢了脚步在雨中走了几步，快到家的时候突然转身大步往回走，雨水溅湿了少年的裤脚。他快走几步后他转身进入一个小巷，眼神冷凛：“你跟着我干什——”

那人比他矮半个头，瑟缩在阴影里，穿着一件被打湿了的黑色卫衣，卫衣帽下可以看见他冷白瘦削的下巴和粉色的嘴唇。自然卷的黑发冒出来一些，被雨水打湿了，薄卫衣贴在衣服上，将少年瘦削的身材勾勒出来，显得孤独脆弱又倔强诱人。

“你……”白沙将伞倾斜向他，伞下的江涅低着头，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接着他绕开白沙，想要飞快逃离，但是被白沙拽住手臂。

好烫……他们的距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和雨水，伞檐的雨滴滑落，轻敲在白沙泛白的指节上。

“嗒。”

巷子里似乎因为这一滴雨泛起了回音，江涅的热度透过衣料，沿着白沙的手指蔓延上心头。

白沙出神地打量他优美的下颚线，喉结微动。

“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