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一生,都在练习告别

(陈镜屿第一人称视角)

我这一生,从有记忆起,就在为告别做准备。

医生说我的大脑里有个东西,影像学上像一个安静的“畸胎瘤”,但它不痛不痒,只是偶尔会让我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一个高悬于视野尽头、只有我能看到的赭红色计时器,和一个永不停歇的沙漏。

我曾问过家人和朋友,他们笑着拍拍我的肩:“镜屿,你是不是竞赛PTSD了?把考场计时器刻在视网膜上了?”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这是我的一个人的刑罚与审判。

但我并不完全憎恨它。因为它,我比任何人都珍惜时间。尤其是,有你的时间。

我从小就对太阳有种莫名的眷恋。后来我才明白,我眷恋的不是那颗恒星,而是你。当阳光洒在你脸上,在你银白色的发丝上泛起极淡的蓝光,在你冰蓝色的眼眸里融化成春水时,我才能感觉到,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你是我的光,是我贫瘠命运里,唯一盛大而永恒的日出。

陪你去我们最爱的“Spacecraft”蛋糕店做一日学徒,看着你鼻尖沾着面粉,认真地给草莓蛋糕裱花,那一刻,店主曲筱婷笑着说我们像一对新婚夫妇。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又被视野中骤然加速流逝的沙漏刺痛——我不配拥有这样的幻想。我这种连未来都被明码标价的人,怎敢奢望能与你共度一生?

带你去游乐园,你玩每一个项目都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会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会在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指着窗外的晚霞让我看。所有路过的人都会看你,你的光芒天生就能吸引所有人。一一,你知道吗?哥哥是个很卑劣的人。我会嫉妒,疯狂地嫉妒那些能轻易获得你笑容的陌生人。我竟然想把你藏起来,关在一个只有我能进入的玻璃花房里,让这世上只有我能看到你的光,只有我能独占你的笑容。

你是我的。从你出生那一刻,睁开眼对我笑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童养媳,这辈子都逃不掉。

这个念头像毒蛇,每当它缠绕我的心脏,沙漏的流速就会肉眼可见地加快,仿佛神明在对我说:陈镜屿,收起你肮脏的、僭越的念头。

于是,我只能把这份几乎要实体化的爱恋与占有欲,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拥抱你的动作里。我用力地抱紧你,仿佛要将你揉进我的骨血,却又在你抬头时,换上最完美无瑕的温柔面具。我的爱,是见不得光的、在阴影里疯狂滋长的藤蔓,缠绕得我自己都快要窒息。

一一,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哥哥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永远把你锁在我身边,哪怕是用婚姻的枷锁。

可是,一一,时光啊,再慢一点吧。哥哥……还不想走。我还想多看看你,多抱抱你,多……伪装几年。

——而那场舞台意外,是我一生中最接近天堂,也最接近地狱的时刻。

你十六岁那年,在校庆晚会上被打扮成星星王子的模样,坐在缀满LED灯串的秋千上,升到半空,唱着那首你偷偷练习了无数次的《No Tears Left Underneath The Starry Night》。你的声音干净空灵,像冰川融水,流淌进我早已被命运预定的、干涸的河床。

“There are no tears left underneath the starry night... Our love shines through, it burns away the darkest sky...”

你的目光,穿越炫目的灯光,精准地找到了台下的我。那一刻,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你,和我。

然后,卡扣弹开的声音,像死神冰冷的轻笑。

我看着你从三米高的秋千上向后坠落,银白的发丝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那身星星王子的服饰,此刻像折翼的翅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视野里只有你下坠的身影,和那个疯狂倒计时的红色计时器。身体先于意识动了,我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冲破人群,冲到你的正下方。

“砰!”

后背与舞台木板撞击的闷响,和骨头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怀里实实在在接住你的重量,却让我那颗被恐惧攫住的心脏,重新恢复了跳动。你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安然无恙。

“一一……有没有伤到?”我的声音是哑的,抱着你的手臂因为后怕而在剧烈颤抖。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差一点就失去你的后怕,像冰与火交织,几乎要将我撕裂。

你惊魂未定地摇摇头,伏在我胸口,带着哭腔,唱完了最后一句:“And if I fall, I know you'll be there... To catch my light, to ease my fear...”

我抱紧了你,在你的发顶落下一个轻吻,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许下了我一生中最郑重的誓言:

“哥哥在。永远都在。”

那一刻,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在向我自己,向那个该死的沙漏,向这无常的命运宣战——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都别想伤害你。你是我的,连死神也不能从我手里抢走!

当你十八岁,在星空下对我告白时,我早就预料到了。可我预料不到的,是我内心的海啸会如此汹涌,几乎要冲垮我所有的理智与伪装。我只能揉着你的头发,用尽全部的力气,说出那句言不由衷的、将我凌迟的谎言:“一一,等你再长大一点……”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我回来,等我兑现娶你的承诺。

所以,我拍下了无数个你。你睡着时睫毛的颤动,你吃到甜品时眯起的眼睛,你撒娇时撅起的嘴……我的手机、我的相机、我的脑海,我的一切,都被你占据。在无数个独自一人的深夜,我看着这些影像,想着你,幻想着你在我怀里绽放的样子,以此慰藉我濒临崩溃的思念与**。这很卑劣,我知道。但这是我唯一能拥有的、关于你的、最真实的梦。我的爱,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又偏执地想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个红色的计时器,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在飞机失控下坠,窗外是溟海诡谲的极光时,我看着它归零。

那一刻,我抛弃了所有的理智与尊严,像最虔诚也最绝望的信徒,在心里疯狂地乞求。

神啊,求求您。再宽恕我一点点时间,我的弟弟他需要我。

不,不对。

是我需要他。没了一一,陈镜屿就是一面照不出任何色彩的、冰冷空洞的镜子。是他,给了我太阳光一样斑斓的景象。

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句话,是哀求那个我一直畏惧的“神”:

“求求您,替我,好好照顾我弟弟。不要告诉他,他的哥哥再也保护不了他了。他的哥哥不是废物。陈镜屿,永远都爱白裕初。”

——而在那场荒谬而盛大的婚礼上,当那个占据了我躯壳的存在,单膝跪在漫天虚假的星光与真实的花海下,对着我的——一一说出誓言的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如同地壳深处最剧烈的板块运动,猛地冲破了那层非人的禁锢!

我的意识,像一颗被强行按入水底太久、终于挣脱的气泡,疯狂地、短暂地浮出了水面!

我看到了。

我看到一一穿着结婚礼服,站在我面前。

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虹园的万千色彩,也映着……我此刻狼狈而痛苦的脸。

他真美。

美得让我心碎,也美得让我那卑微而汹涌的爱意,在灵魂被撕扯的剧痛中,得到了最终的、残酷的满足。

他是我的新娘。

终于,成了我的新娘。

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代价是我的彻底湮灭。

巨大的幸福与同样巨大的悲痛,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几乎要将我这缕残存的意识撕碎。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砸在他戴着“My Eternity”戒指的手背上。

我用尽这偷来的、最后的力气,抢在那个存在重新掌控这具身体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对我此生唯一的挚爱,说出了我最真实、最卑微的愿望:

“一一……别听……别怕……”

“哥哥在……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哥哥会是你……永远、永远……可以依赖的存在……”

这不是神明的誓言,这是一个卑微的人类,在消亡前,能给出的最苍白的承诺。

再见了一一。

不,还是不要再见了。

请你忘掉这个卑劣、自私、偏执、却用尽了全部生命与灵魂来爱你的哥哥。

然后,永远快乐地,做那个光芒万丈的、属于宇宙的小太阳。

而我这份苦涩如未研磨咖啡豆般、充满了极端守护与独占欲的爱恋,就让它随着我的离去,消散在时间与宇宙的尽头,意味悠长,却……再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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