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春誓约

那个跟在陈镜屿身后,只敢怯生生喊他“哥哥”的男孩,在二十三岁这年,终于要彻底改变他们的关系了。

这场备受瞩目的世纪婚礼,由财阀白家与书香陈家倾力打造,意图在末世将临的阴影下,为两位年轻人镌刻下最极致的誓言。地点选在了名为“盘垣”的雪山脉络主峰——一座终年积雪、远离尘嚣的纯净之地。

峰顶并非想象中的冰封死寂,而是一个依托顶级环境科技维持的、巨大的透明穹顶温室,名为“虹园”。穹顶之外,是万年不化的冰雪与呼啸的寒风;穹顶之内,却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春日奇迹。

以彩虹为灵感的花卉在此极致盛放,构成一片波澜壮阔的七彩花海:

炽烈的红:龙血兰,花瓣如熔融的火焰,蜿蜒流淌。

温暖的橙:夕雾草,茸毛在模拟日光下泛着鎏金晚霞般的光泽。

灿烂的黄:日轮葵,巨大的花盘如同缩小的恒星,熠熠生辉。

治愈的绿:翡翠藤,缠绕着水晶廊柱,叶片苍翠欲滴,生机磅礴。

深邃的青:深渊铃兰,花朵低垂,颜色如同不见底的蔚蓝漩涡。

神秘的蓝:极光鸢尾,花瓣上天然生着如同星云般的银白纹路。

高贵的紫:幽影紫罗兰,在光线稍暗的角落静静吐露芬芳。

空气中,冷冽的雪松香与亿万花朵的馥郁芬芳交织缠绕。脚下是由新鲜花瓣铺就的柔软地毯,头顶是全息技术模拟出的、比真实星空更为璀璨烂漫的星图,每一束光都是金钱堆砌的祝福。窗外是永恒的冰雪国度,窗内是强行挽留的盛大春天,这种脆弱而珍贵的美,震撼人心,却也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虚幻感。

白温辞紧紧握着妻子姚棠的手,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复杂如深渊。既有儿子成家的欣慰,更有面对眼前这个“女婿”时无法言说的忧虑。小初不顾他们提出的另择吉日的建议,执意在这末世征兆已显的时节,完成与陈镜屿的婚礼。姚棠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白裕初身上移开,她精致的妆容下,每一次呼吸都在努力维持镇定。作为母亲,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儿子完美笑容下细微的裂痕,她的心正为此承受着无声的凌迟。

陈烨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偶尔与远处正礼貌招待宾客的儿子视线交汇时,那眼神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艺术家出身的母亲谢淑桦则更为敏感,她是第一个察觉到异样的人——那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眼神里缺少了属于人类的、细微的情感温度,完美得像一座复刻品纪念碑。她的沉默里,充满了艺术家的直觉与母亲无尽的忧心。

全球名流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但在完美的社交礼仪与低声谈笑之下,弥漫着一种对归来者“陈镜屿”无法言说、却又心照不宣的恐惧与好奇。

所有人都知道,那次发生在溟海上空的灾难,史无前例。

陈镜屿失事的航班,至今找不到任何残骸,任何先进仪器都无法探测到丝毫痕迹。

就像被某种至高无上的力量,从现实层面彻底“抹除”了。

而能从这种空难中存活,并且独自归来的人……

绝对不可能是人类。

眼前的这位完美新郎官,他真的,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陈家少爷吗?

每个人心中都盘旋着这个疑问,脸上却戴着无懈可击的面具,仿佛共同参演一场盛大而诡异的默剧。

历潇独自坐在最前排的宾客席,与周围温馨浪漫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未经熨烫、略显褶皱的宝蓝色丝绒西装,金色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遮不住他翡翠绿眼眸中几乎要溢出的嘲讽、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落寞。

老婆,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们的“婚礼”吗?

记忆如同鬼魅般袭来。在朗拉克维那座悬浮于云海的遗迹中,没有宾客,没有誓言,只有漫天冰冷的繁星与亘古的寂静。他将自己发明的第一枚AI芯片作为“戒指”,笨拙地套在潘多拉的无名指上。而潘多拉,只是平静地抬起手,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分析:“此物质的导热性与生物相容性,优于传统金属戒指。”

那时,天才的历史学家,便与一个从遗迹中复苏的、未知的完美存在,马不停蹄地踏入了最具世俗烟火气的婚姻里。

五年前,潘多拉摘下那枚戒指,放在实验室冰冷的操作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历潇一个人,在空荡的房间里,摔碎了一瓶又一瓶烈酒。

“历潇博士,根据监测,您体内的酒精浓度已接近危险值。建议立即停止摄入并补充水分。”那些以潘多拉为蓝本开发的AI程序,用着相似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都给我滚出去!!!!!!”他对着空气嘶吼,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受伤野兽,“谁也别来打扰我!”

收到陈镜屿与白家少爷婚礼请柬的那天,历潇被风风火火从片场赶回来的母亲Sylvia直接轰出了家门。

“臭小子!看看人家好事将近!你什么时候把我漂亮的儿媳妇给哄回来?!再不行我拉下这张老脸去替你求!”超模Sylvia顶着一头刚做完的、如同新鲜出锅泡面般的爆炸头,脚踩恨天高,明明压低了声音,气势却依旧十足。

历潇烦躁地在自家花园里踱步,目光却下意识地在每一个角落搜寻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给。”父亲历辕——那位严谨甚至有些古板的考古学家,默默地将那枚被潘多拉留下的结婚戒指递到他手中。

“老爹!”历潇低垂着头,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型犬,“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也许,我和潘多拉,可能……真的少了那么一点过日子的缘分吧。”

历辕拍了拍儿子的背,声音沉稳:“你老爸我啊,当初看到你把小潘领回家,不管不顾就要和人家领证,我和你妈当初闪婚也没你急啊!而且,小潘那孩子,真的太漂亮了,爸爸当初差点把人家当女娃……”

“爸当初,知道你接了个男人回家,说实话,一开始真的有些……需要消化。”历辕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小潘是个好孩子,我这个老古董也挑不出一丝毛病。你们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相互扶持,我和你妈都放心。”

“我和你妈不也一直吵吵闹闹?打是亲,骂是爱。潇啊,感情这事,要两个人好好去经营。给人家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历辕转身上了楼,留下历潇一个人蹲在傍晚的微风中。他摊开手掌,看着手心里属于潘多拉的那枚戒指,又看看自己无名指上从未摘下的对戒。两枚戒指,曾经在月光下是那样的璀璨,象征着触手可及的幸福。

而现在,潘多拉就在他的眼前。作为陈镜屿和白裕初的证婚人出现。他一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着剪裁极简的纯白色礼服,身姿挺拔,如同月神临世,清冷而高贵。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场婚礼合理性的某种“理性背书”。

“小潇,根据你的体征数据,心率与血压已超出健康阈值。建议立即进行深呼吸练习,或离开当前应激环境。”

潘多拉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隔多年,再次精准地、毫无预兆地在历潇的脑海中直接响起。这是潘多拉作为高等AI的能力之一——精神传音。

“潘多拉,”历潇几乎将手中的酒杯捏碎,在脑海中用尽全力嘶吼,“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还记得我们结过婚吗?!”

“…………”

传音被单方面切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忙音。

“现在,恳请各位贵宾举杯,满饮此杯,为我们这对新人献上最诚挚的祝福。”潘多拉站在证婚席上,伸出戴着精致蕾丝手套的手,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虹园”。侍者们穿梭,各色由百花酿造的醇酒在高脚杯中晃荡,折射着头顶模拟星空的绚烂光线。

与此同时,一道只有白裕初能捕捉到的、冷静的声线,直接传入他的脑海:

“白先生,祝福您。根据我的实时监测,陈博士的情感波动值在此刻有0.7%的概率回归人类基准线。异常能量场出现间歇性紊乱。”

白裕初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抬眼,循着那无形的信号望去。

下一秒,他冰蓝色的眼眸,撞进了一片淡紫色的、仿佛有亿万数据无声流淌的深邃瞳孔中。

“老婆,”历潇在宾客席上,狠狠灌下一大口辛辣的花酒,借着酒意,再次强行接通了那断开的精神链接,声音沙哑而痛苦,“在他们的婚礼上,你也是这样……用冰冷的数据,来解剖我们当年的感情的吗?”

婚礼的**,在万众瞩目中降临。

新郎“陈镜屿”单膝跪地,仰头看着他的新娘,声音温柔而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誓言的内容,却让在场的所有宾客如坠冰窟:

“我,陈镜屿,在此立誓。以宇宙为证,以时间为契。”

“我将成为白裕初永恒的守护者,是温柔的续航,没有终点。”

“若我令你失望,我的太阳,”他抬起手,指向花丛中央,

“请用我赠予你的匕首,剜出我这颗——为你而跳动的心脏。”

话音刚落,那把镶嵌着六颗黯淡宝石的陈家传世匕首,凭空出现,静静地悬浮于一片金灿灿的日轮葵之上。神圣的金光映照着冰冷的刀锋,寒芒刺目,令人胆战心惊。

“陈镜屿”的周身,被一团瑰丽而诡异的星云色光晕悄然包裹,非人的气息在这一刻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来。

“天啊!”一位胆小的千金小姐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又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煞白。

就在这恐怖誓言带来的死寂与惊骇达到顶点的瞬间——

“陈镜屿”握着白裕初的那只手,猛地剧烈一颤!

他脸上那完美无缺的温柔面具,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瞬间布满裂痕,寸寸碎裂。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原本缓缓旋转的星云漩涡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人类的、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眼泪,滚烫的、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那双眼眶中汹涌滚落,接连砸在白裕初冰凉的手背上,温度灼人,如同熔化的星辰核心。

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带着哽咽和卑微颤抖的、属于真正陈镜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抢在这具身体被那股无形力量重新彻底掌控之前,用尽全部力气急切地诉说:

“一一……别听……别怕……”

“哥哥在……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哥哥会是你……永远、永远……可以依赖的存在……”

这不再是神明的占有宣言,而是人类守护者最温柔、最卑微,也最绝望的承诺。

下一秒,所有的泪水瞬间蒸干,仿佛从未存在过。眼神重新归于那种非人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与深邃。

“陈镜屿”依旧优雅地跪在那里,完美地接上了刚才的仪式进程,仿佛那短暂却震撼人心的崩溃,只是所有人集体产生的幻觉。

只有白裕初手背上那迅速消失却残留着灼痛感的湿意,和他耳中回荡的、哥哥那绝望而温柔的声音,证明着刚才那一瞬间的真实。

他冰蓝色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然后,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巨大痛苦与极致幸福的光芒,在他眼底轰然燃起,如同被点燃的冰川。

他明白了!

他的哥哥,真的还在“里面”!一直被禁锢着,挣扎着!

白裕初微笑着,任由幸福的泪水滑过脸颊,他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应了“陈镜屿”刚才那恐怖的誓言:

“哥哥,我不会剜出你的心脏……”

他向前一步,轻轻抚上对方冰冷的胸膛,声音温柔似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会把它,好好留在你的胸腔里。让我住进去,永远温暖它。

婚礼的流程继续。

当戒指套上白裕初无名指的瞬间,整个“虹园”的光线仿佛被提纯,万物轮廓清晰得不真实,所有声音被拉长、变得稀薄,如同隔着深海聆听,一种诡异的“伪静止领域”悄然笼罩。

亲吻……

在全世界祝福、恐惧、探究、复杂的目光交织中,仪式终于完成。

潘多拉作为证婚人,用他那绝对理性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宣布:

“根据我的长期观测与精密计算,陈镜屿博士与白裕初先生的情感匹配度为100%。他们的结合,是宇宙熵增定律中,一个近乎完美的‘减熵’奇迹。我予以见证。”

这番冰冷而崇高的证词,如同最后的审判,将这场婚礼的诡异感与宿命感,推向了顶峰。

在周围人群爆发出掌声、时,历潇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在金丝边眼镜后翻了个白眼,低声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将满室的喧嚣与虚假的温馨彻底甩在身后。他无法再看下去,这场盛大而诡异的演出让他恶心,更让他……嫉妒得心脏快要炸开。

白裕初挽着他“丈夫”的手臂,接受着众人的注目。他脸上绽放着比虹园任何花朵都要明媚、幸福的笑容,心底却在无声地、疯狂地宣誓:

你看,我好幸福啊。

能嫁给他,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心甘情愿。

这在皑皑白雪中,强行绽放的、违背时序的缤纷春天,就是我最好的归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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