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佳祭品

彩色的婚礼,如同被戳破的泡沫,在极光霓虹的最后一抹余晖中,彻底落下帷幕。那场盛大的、演给全世界看的童话,在门扉合拢的瞬间,便碎成了齑粉。

婚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像墓穴封上最后一块石板,将外界一切喧嚣、窥探与虚假的祝福彻底隔绝。

极致的奢华与刺眼的喜庆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鲜红的、带着丝绒质感的玫瑰,如同凝固的血液,铺满了整张巨大的床榻。金线绣成的鸳鸯在昂贵的丝绸被面上纠缠,栩栩如生,却透着工艺品的冰冷。空气中弥漫着精心调制的暖昧暖香,甜腻得令人头晕,与窗外万年雪山渗透进来的清寒气息形成尖锐对抗。

这里温暖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柔软的茧房,也窒息得像一座用黄金与绸缎垒砌的、华丽的坟墓。

白裕初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尊被遗弃在水晶棺椁中的琉璃人偶。冰蓝色的眼眸机械地扫过这精心布置的一切,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个正在优雅脱下昂贵西装外套的“丈夫”身上。

他全身的神经如同亿万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婚礼上强撑的平静与幸福面具,正在寸寸碎裂,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濒临崩溃的哀鸣。

然后,他看到了。

“陈镜屿”从容地走向衣帽间,片刻后,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丝质睡衣走了出来。那睡衣的款式明显有些旧了,光泽不如新的柔亮,领口内侧,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绣着两个歪歪扭扭、却倾注了当时所有心意的字母——“CY”。

那是五年前,陈镜屿即将登机远行的那晚,白裕初偷偷溜进他房间,红着脸,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行李箱最底层的。少年纯粹而滚烫的心意,承载着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羞涩思念与漫长等待。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想象,哥哥在异国他乡的夜晚穿上它时,脸上会浮现怎样温柔而怀念的笑意。

此刻,这件承载着他最纯粹爱恋的圣物,却穿在了一个占据着爱人皮囊的、冰冷的、来自宇宙深处的未知存在身上。它不再象征跨越重洋的思念,而成了一场最残忍的、对过往一切美好的亵渎。那歪扭的“CY”,像两个嘲讽的符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咣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那把从不离身的、镶嵌着六颗黯淡宝石的匕首,被白裕初猛地从鞘中抽出,狠狠掷落在两人之间柔软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他不再伪装,冰蓝色的瞳孔里燃着幽蓝色的、绝望的火焰,如同极地冰原上燃起的业火,直直射向对方,要将这虚假的皮囊也一同焚尽。

“脱下来。”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濒临崩溃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你……不配碰他的东西。”

“陈镜屿”低头,看了看脚边寒光凛冽的匕首,又抬眼看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精心调试过的、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分毫。

“一一,别闹。”祂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是你的新郎。”

祂向前一步,试图靠近,带着一种非人的、理所当然的逼近感。

“别过来!!!”白裕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厉声喝止,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划过苍白的脸颊,

“滚开!你把我的哥哥还给我!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占据了别人人生的……怪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用了灵魂全部的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尖锐地回荡。

祂终于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着他激动、崩溃、泪流满面的模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云的漩涡在缓慢转动,更像是在冷静地观察一个有趣的、情绪剧烈波动的实验样本。

“一一,”祂用陈镜屿那独一无二的、温柔的嗓音,编织着世界上最冷酷的言语,“我是你的新郎。你要在新婚的第一天,就亲手用这把匕首,让自己守寡吗?”

“守寡?”白裕初像是听到了全宇宙最荒谬的笑话,泪水却流得更凶,几乎要淹没他精致的下颌,

“难道我哥哥没有被你‘杀’死吗?!你现在占着的,就是他的躯壳!他的……尸体!!”

激烈的、血淋淋的指控在房间里激烈碰撞。就在“尸体”两个字话音落下的瞬间——

“滋啦——!”

周围的景象仿佛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剧烈地闪烁、扭曲、抖动了一下!婚房极致的奢华与喜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除。

白裕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绝对的、连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黑暗虚无之中。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令人窒息的空无。

而他的正前方,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计时器,如同神明的独眼,冰冷地悬浮在虚无之中。那冰冷的数字,以一种绝对精确、无情的方式,无声而残酷地跳动着:

【00:47:22:39:13】

【00:47:22:39:14】

【00:47:22:39:15】

……

“这……这是什么?!”白裕初惊恐地看着那不断增加、仿佛永无止境的数字,一种灭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般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毙。

K.O.S.的身影在虚空中悄然显现,如同深海中最古老的存在,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条宇宙的基本真理:

“这就是自陈镜屿意识彻底消散、融入虚无之后,所流动的绝对时间。他离开你,离开这个他选择放弃的世界,已经四十七天,二十二小时,三十九分,又十五秒。并且,这个计时,会永恒地走向无限,永不回头。”

祂顿了顿,如同最终审判的法官,敲下了那定音的法槌:

“他,已经不在了。”

“不——!!!!!!!!!!!!!!!”

白裕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中剥离、然后投入永恒炼狱的凄厉哀嚎。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足以让任何听到的生灵为之战栗。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猛地瘫软下去,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虚无之中。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坚持、所有小心翼翼维护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蓝色数字彻底碾碎、抽空、化为乌有。蓝色计时器那毫无温度的光芒,映在他惨白如纸、失去所有生气的脸上,像是一片永不愈合的、深入骨髓的冻伤。

“不……不……你骗我……哥哥不会丢下我的……”他徒劳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接受现实,一一。陈镜屿选择了自我湮灭,而我,” K.O.S.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运般的沉重,“选择了你。”

哥哥他……真的不在了。

连这冰冷到极致的时间,都在无情地证明着这个他无法承受的事实。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试探,所有的自欺欺人,都成了宇宙中最大的笑话。

希望彻底湮灭,世界在他脚下分崩离析,露出其后漆黑冰冷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虚无中的一瞬,也许是痛苦拉长的又一个世纪。周围的景象如同退潮般恢复成婚房的奢华,他依旧跪在柔软得令人厌恶的地毯上。

但有什么东西——那个曾经纯粹地、毫无保留地爱着陈镜屿的“白裕初”——已经在他体内,伴随着那蓝色的计时,彻底死去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脖颈仿佛支撑着千钧重担。他看向那个站在他面前、拥有着世间最熟悉容颜的陌生存在。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

最终如同星骸沉降,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般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的冰层之下,汹涌的、孤注一掷的、要与命运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没有去捡那把代表毁灭的匕首,而是抓住了“陈镜屿”身上那件刺眼的深蓝色睡衣衣角。他借着力,摇摇晃晃地、如同一个新生的、笨拙的亡灵般站了起来。

他贴近他,近得能感受到那非人的、毫无生命温度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然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沿着对方脊柱优美而冰冷的线条,带着一种近乎凌迟的缓慢与专注,缓缓地、用力地向下划去。

指甲划过柔软的丝绸睡衣,留下细微而清晰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某种黑暗仪式正式开始的序曲。

“告诉我……”白裕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破碎后被强行粘合的沙哑质感,他仰起头,如同献祭的羔羊,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星云漩涡的琥珀色眼眸,

“在他……意识最后消散的那一刻,他……疼吗?”

K.O.S.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静静回望他,像是在读取他灵魂深处所有的悲鸣、不甘与最后一点卑微的祈求。

这沉默,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它碾碎了他最后一丝关于“哥哥安详离去”的幻想。

白裕初忽然笑了,笑容凄艳得像在万古冰原上骤然绽放的、带着剧毒的曼陀罗,美丽而致命。

“好。你不回答,没关系。”他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手指停在了对方脊背的末端,如同按下了某个命运的开关,

“既然你选择成为他……既然命运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又把你送到我面前……”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偏执而疯狂,燃烧着一种要与全世界、乃至与这冷酷宇宙本身同归于尽的毁灭欲。

“那你就要永远扮演下去。”

“扮演我的哥哥,我的丈夫。”

“用他的样子,用他的声音,用他的一切!完美地扮演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这颗心脏停止跳动,直到我也化为灰烬,变成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你都不能停下!一秒都不可以!”

他猛地揪住对方的丝绸衣领,迫使那张完美复刻的脸庞靠近自己,几乎是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冰蓝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最后的、也是最炽烈、最绝望的火焰,仿佛要将彼此都焚为灰烬:

“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K.O.S.凝视着他,看着这个渺小人类在绝对绝望的废墟之上,迸发出的如此耀眼、如此脆弱、却又如此顽强的疯狂。

就像一颗超新星的爆发,短暂地照亮了冰冷的宇宙法则。

良久,祂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来自宇宙伊始的古老回响与……一丝几不可察的、名为“兴趣”的波动:

“K.O.S.”

白裕初将这个陌生的、带着杀戮与混沌气息的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反复地咀嚼了一遍,像是在品尝一枚注定无法吐出的、永恒的苦果。

然后,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般颤抖,主动仰起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吻上了那双冰冷的、不再蕴含人类温度的、属于“陈镜屿”的唇。

这不是一个吻。

这是一个烙印。

一场献祭。

一份与宇宙级魔鬼签下的、用灵魂与永恒作为赌注的、无法毁约的契约。

在唇瓣相贴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那个名为“白裕初”的、曾经纯粹地爱着陈镜屿的部分,伴随着那蓝色计时器最后一声无声的跳动,彻底地、无声地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决心与神明同行于地狱、并用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残破的生命与不朽的执念,将其永恒捆绑在“陈镜屿”这个身份与皮囊上的……亡魂。

白裕初缓缓抬起头,眼神从献祭后的空洞,迅速变为一种疯狂的、带着血腥气的偏执,他盯着K.O.S., 一字一句地宣告:

“……好。K.O.S. 你既然选择成为他……那就永远别想变回去。”

他再次主动向前,狠狠吻住对方,这是一个充满了铁锈般血腥味和自己咸涩眼泪的吻,如同野兽的撕咬与标记。

“现在……”他在喘息间,用气音宣布,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你是我的了。”

就在此时,仿佛命运最后的嘲讽与见证,窗外漆黑的、如同天鹅绒幕布般的夜空中,蛇夫座的流星雨,如同约定好一般,再次盛大降临。

无数道银亮的光痕,以一种近乎奢侈的密度,疯狂地撕裂沉寂的夜幕,将转瞬即逝的、冰冷而绚烂的光辉,如同上帝的泪滴般,投映进这间弥漫着绝望、疯狂气息的婚房。

流星如雨,无声坠落。

仿佛在为这场早已写定的、关于爱与占有、消亡与禁锢的命运剧本,落下最后一行凄美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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