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顾楠之洗漱完,正要前往斋堂,就听着着急忙慌的脚步声。
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刚满十八的三弟子静明一个飞扑,挂顾楠之腿上眼泪汪汪道:
“师叔!不好了!师傅房里有只狐狸!奶牛色的!比我可爱!是不是师傅的新宠物啊?!师傅会不会不要我了?”
顾楠之还没说话,就听着老远一声“不——好——啦——”,平日里最一本正经的二弟子静虚顾不上扶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惊呼道:
“师叔!师傅房里有只狐狸,还是公的!一看就有千年道行已经修成人形!师傅他……他怎么要玩玩那么大啊?清心寡欲那么多年,前功尽弃啊!?您快劝劝他!这样下去会不会肾虚啊?”
顾楠之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远远就见着平日里最沉稳的大弟子静远也深锁眉头迈着小碎步平移到了跟前:
“师叔!不好了!师傅从房里丢出来一只狐狸!!黑色的毛银色的尾!好看极了!我想捡,但师傅不让,说是有害垃圾要烧了!您能不能帮我美言几句,让师傅同意我养他当灵宠啊?”
顾楠之叹一口气,分别对静明、静虚和静远道:“不是、不会、不行。”
仨弟子立刻脸都皱成了烧卖,顾楠之挂着一个“中悲”,揪住一个“大悲”,提溜一个“超大悲”,一同去斋堂吃素烧麦。
但仨弟子各怀心思,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顾楠之刚斟字酌句地打算给他们解释解释吃颗定心丸,就听负责斋饭的老妈妈路过门口,和正打扫院落的老爷叔笑说:“也不知今天刮的什么风!观主竟要我去买几只杀好的老母鸡,说要亲自下厨!你说,这是要招待什么贵客?”
仨弟子,六根筷子掉了五根,一根直接扎在了桌上。
顾楠之刚把那根筷子拔出来,仨弟子就悲从中来地分别拽住顾楠之的胳膊、衣摆和裤腿此起彼伏地哀嚎起来。
“怎么办啊师叔!师傅都给他买鸡啦!”
“师傅不只破色戒连杀戒也要破啦!”
“师傅他好口是心非,肯定不会把那只狐狸给我了!”
顾楠之被他们仨晃得快吐了,正想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把这个解释的重任丢还给当事人,就见着一穿着青灰道袍的身影从门口飘过,一扭头,与他们的视线撞个正着。
晨光为他的衣袍镀了半身金,披散到腰际的一头青丝如墨色流云,鬓边两绺白发倒衬出他闲云野鹤的风骨。
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左眼下一点痣如落在心上的朱砂。
可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却偏偏生了一对招摇的黑狐耳,可不正是方才四人议论的主角?
顾楠之似乎能听到三个可怜孩子内心龟裂的“咔咔”声。
“他……他穿着师傅的道袍……”从小就是贺玄清带大的鼻子特好使的静明,自然认得那道袍上独一无二的混着淡淡松木味的降真香。
“苍梧前辈。”顾楠之苦笑了一下,他可不认为,苍梧穿着贺玄清的道袍招摇过市,是什么无心之举。
苍梧摸出他那把小巧精致的湘妃竹扇,捻开了,微微一笑道:“今日恢复了些,只是耳朵还没法收回去。”
“昨日多亏前辈,还未来得及向前辈道谢。”顾楠之面子给足,同时也是把苍梧架高了,好堵他的嘴。
然而苍梧可不是一只识相的狐狸,他的视线在三个石化的弟子身上溜了圈,悠悠道:“客气,分内事。”
竹节温润如玉,触手生凉。
但凉也凉不过贺玄清一手拉扯大的三位徒儿的心。
顾楠之忙打圆场道:“苍梧前辈,不多时就有香客来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苍梧虽恶趣味,但也知点到即止,顺坡下道:“想借个传送阵,去泉源洞修炼,我这模样出去晃也不合适。”
顾楠之松了口气,上前道:“我正好也要去那附近。”
苍梧于是礼貌地朝三个呆滞的小徒弟笑了笑,与顾楠之谦让一番后,一前一后地走了。
——
泉源洞被道教列为七十二福地之第三十四福地,就位于飞云顶南面的狮子峰下。
洞壁上用行书刻的“泉源洞”三个大字,被泉水日夜冲刷着却从未褪色,依旧红彤彤的,像夕照。
苍梧掐了个决,泉水便分开,露出一道狭窄石门。
苍梧猫着腰进去,熟门熟路地领着顾楠之往洞里走,还贴心地提醒他小心脚下,当心碰头。
走了没几步,眼前豁然开朗,顾楠之惊讶地抬头估量,发现这拱形的中空山洞,最高处竟达三丈多,说话都带了回声。
洞顶垂下的一支支钟乳石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每隔须臾便落下一颗,砸在下方的石臼中,发出玉器相碰的泠泠声。
洞内不似外头闷热潮湿,更类似深秋时节的凉爽宜人。
转过一块形似卧狮的钟乳石,便见着壁上裂开一条石隙,晨光自缝隙穿进来,像在地上斜斜写了个“一”字。
这洞本就是上清真人——“贺一”的清修之地。
再往深处走,就见着洞中央嵌着的一汪泉水,泉眼在底下咕嘟咕嘟地吐着泡,周遭升起的水雾让人觉着凉丝丝的。
池边的岩壁上,深深浅浅地刻着些难懂的符咒,虽历岁月侵蚀,依旧可见笔锋的苍劲有力,朱砂与苔色相映成趣。
“这些咒符是……?”
“都是玄逸刻的。”苍梧望着岩壁上,眼中流露的情绪很有些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遗憾,底色却是悲伤的。
玄逸,是上清真人的字。
顾楠之想起之前贺玄清说的苍梧和上清真人的事,总觉得这之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苍梧前辈,您这次回来,究竟是为的什么?”顾楠之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苍梧离开了那么多年,连上清真人仙逝都不曾露面,为何会选在这个节骨眼来住民宿,还偏偏撞见了他们遇险。
“你怎么和玄清问一样的话?”苍梧笑了笑,却又渐渐收敛了平日里的慵懒和闲散,神色认真道,“我说了,都是为些分内事。我们狐族,是不轻易许诺的,一旦许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顾楠之被这分量极重的话语压得呼吸一滞,只觉着心中沉沉,一时间回不过味来,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苍梧却又已经妆点上了那份好整以暇的恬淡,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道袍:“知道这件是怎么来的?”
顾楠之摇了摇头,觉得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但也乖乖配合,毕竟交浅言深是大忌。
苍梧笑得能倾倒众生,像极了一只勾引老实书生的狐狸,“我说,我行李没带,连衣服都没一件,他不借给我,我就光着身子从他屋里出去。”
纵使是顾楠之这样沉得住气的个性,听了这话也不禁变了脸色,想象了一下贺玄清当时的神情,摇了摇头拱手道:“在下佩服。”
“好说,好说。”苍梧展开扇子笑得人畜无害,“说起来,你来此处是有什么事?”
“啊……我来给故人建衣冠冢,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处吉壤?”
“衣冠冢?”苍梧颇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当真带着顾楠之出了洞。
苍梧给顾楠之指的,是狮子峰下会仙桥附近的一处幽林,说是左侧象山如青龙蜿蜒,右侧狮峰似白虎蹲踞,前方梅花山作案山拱卫,四重山景环抱,是块风水宝地,葬在此处转世能增气运。
顾楠之谢过苍梧,苍梧便也不多言,回福地修炼去了。
顾楠之于是从万宝囊里取出了一件灰扑扑的棉布罩衫,这是他托了关系,才在赵桂兰的老家找到的仅存的旧衣裳。
嫁出去的女儿们,许多是没有家的,夫家不将她们当自己人,娘家也再没有她们可回去的地方,所以顾楠之决定将她葬在这里。
顾楠之用脚踩着铲子费力地刨开土,将罩衫叠得整整齐齐埋进去,又搬来四块青灰的石,按八卦方位在冢周定界,每块石上都用小刀刻了“安”字。
随后,顾楠之用符纸帮忙移出万宝囊里的青石碑,立在冢上。
这青石碑碑首雕着对称的卷云纹,正面已用隶书刻了“赵桂兰之衣冠冢”六字。
顾楠之想了想,又蹲在那儿,在石碑背面刻了“承狮峰气纳莲湖灵”八个小字。
做完这些,顾楠之歇了会儿,喝了点水,在衣冠冢边上栽上了一株小油松,用红绳绕树干三圈定根。
“暂且在这儿住下吧!我会常来看你,给你烧纸,打点鬼差。哦对了,还有这个……”顾楠之又从万宝囊里掏出一叠打印在黄纸上的法律文书,点燃了搁在衣冠冢前的铜盆里,“今年出了新规,谁抢孩子,直接丧失抚养权。今后,这样的事应该会少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慰藉到你。”
一阵风过,松林沙沙,像是温柔的低语。
顾楠之抿了抿唇,权当赵桂兰是收到了。
他用指尖蘸朱砂点了碑角,随后拍了拍膝上尘土,缓缓走下了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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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狐妖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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