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相顾无言之际,田姐儿的娘亲端着盆饺子出来了。
真的是用盆装的饺子,宋昭这辈子哈妹见过这么多的饺子。
田姐儿惊得手中的筷子都落了地:“娘,你把冬天存的饺子全煮了?”
“没什么好招待二位的,就剩这些饺子了。”田姐儿的娘亲端出饺子又拿被子去外头的屋子里铺上。
宋昭适时说道:“不用搬来搬去地麻烦了,我们俩过去睡就好。那屋子又黑又冷,夫人的病情再加重就糟糕了。”
夫人迟疑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这样待客不周。
宋昭单手撑在任凭生肩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点:“你说呢?”
任凭生嘴角微勾点头:“嗯。”
折腾了好一阵儿,两人总算是休息下了。此时新年已至,从那扇破旧的窗户向外看,成簇成簇的烟火在半空中绽开。
宋昭半枕在窗户上,眼中满满都是五颜六色的烟火:“新的一年到了。”
“嗯。”任凭生的清浅的呼吸喷洒在宋昭的脖颈,“生辰吉乐。”
“还记得啊。”宋昭眼睛滴溜溜一转,左手一翻,修剪圆润的指甲在任凭生的掌心中轻轻一刮,“那我的生辰礼呢?”
任凭生轻笑,指尖一勾将宋昭脖颈上的黑绳拉了出来:“早就给你了。”
绳子上的青玉在空中晃来晃去,这是任凭生从北疆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偷偷挂在送终脖颈上的。
宋昭轻哼,一把抢回青玉塞进衣服里:“不一样,这不是今天送的 ,就不是生辰礼物。”
任凭生:“谁定的?”
宋昭满脸骄傲:“我定的,今天是我的生辰所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任凭生沉思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蹦出一句:“休息了。”
原本满目期待的宋昭满头黑线,卷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了蚕蛹,不给姓任的留一点被子。
任凭生也不抢被子,直挺挺地躺着什么话也没说,最后还是宋昭赌气似的将被子蒙在他脸上才算完。
第二天,由于前一天晚上出门前睡过一觉,后半夜也睡得不错,宋昭早早醒来了。
任凭生更不用说,常年行军的习惯,让他保持着规律到可怕的作息时间,准时准点绝无例外。
等宋昭洗漱完毕,屋外的三人早已经整整齐齐坐好准备吃早饭了。
宋昭走近一看,毫不意外的是,早饭是昨晚没吃完的饺子。
冬天温度低,过了一夜饺子也没坏,放到锅上再一蒸,又是一笼好饺子。
几人吃完饭,田姐儿的舅舅还没回来,田姐儿想着带两人去村里头逛一逛,不至于太无聊。
今日年初一,家家户户都有人在门口叠纸燃香。宋昭在边上看了一阵问:“他们在做什么?”
这也不怪两人不清楚,两人一个久居宫中,另一个常年在塞外,京城民间的习俗不清楚也属正常。
可在田姐儿的认知中,是以为人人都知道年初一要祭祖祈福:“祭祖祈福呀,他们在准备祭祖的用品。”
宋昭蹲下身:“祭祖?你们怎么祭祖?”
田姐儿掰着手指头说:“就是上上香,摆贡品,拜一拜,晚上再放放灯就好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宋昭摸摸下颌,与任凭生异口同声说:“不知道。”
田姐儿的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怜悯:“没关系,如果你们想,今晚可以留下来看看。”
任凭生说:“你们没祭祖吗?”
“要的,要祭祖的。”田姐儿迈着小碎步走在,“得等舅舅回来。”
宋昭和任凭生跟着田姐儿逛了一圈。这里和京城其他的地方真的很不一样,京城的其他地方要么有商贾住宅,要么是官员住宅,要么是酒楼商店,而这边就是京城中一个小小村落,是纯粹的平民住宅区。
越走宋昭越觉得不对劲,走了近一盏茶的功夫,宋昭就极少见到正值壮年的男性,要么是发须发白的老者,要么是尚且年幼绝不足十五岁的少年。
宋昭这么想着,也这么问出来了:“这边的男人都去哪里了?”
这似乎又是一个很缺乏常识的问题,女孩眨眨眼说:“最近几年不是年年打仗吗?这一片的男人很多都在军书里,他们被征兵的带走了。”
任凭生回想起女孩昨天说的话:“那你爹?”
在太阳光底下提起已经过世的父亲,女孩没有昨天那般沮丧:“我爹也是。差不多半年前吧,那时候不是边境还在打仗么,我也不知道我爹哪天没的,只知道信送来的那天是十月十四。”
任凭生垂下了眼睛:“抱歉。”
“啊。”田姐儿摆摆手说,“不用道歉,都过去半年了,我和我娘都差不多缓过来了。”
任凭生双唇翕动,他并非抱歉于提及女孩父亲的事情,而是女孩的父亲应该是他手底下的士兵,自己却没有让他平安回家。
宋昭只消一眼,心中清楚了任凭生的想法。在女孩看不家的地方,宋昭轻轻裹住了任凭生双拳,安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女孩背对着他们,抬手擦去眼睛里的泪珠,说话的语气中破带有几分嘲讽:“当初我爹被征走的时候还叫我和娘亲说等他当上将军风光回来,再不济还能拿抚恤金让我们娘俩以后能好好生活,结果都是骗人的。”
任凭生立马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你爹没有抚恤金?”
女孩露出了一个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笑容,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给了啊,一百文,一百文买了我爹一条命。”
任凭生神情顿时凌厉起来:“一百文?我朝规定战死士兵家属均有抚恤金五两银子。”
这是去年律例中新增的一条规定,真正开始执行是在今年四月。
田姐儿:“说的好听而已,我们这个村里战死了那么多,也没见拿到过五两银子的。”
宋昭与任凭生对视一眼,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现如今战争暂时告一段落,战死人数早已统计完毕,朝中的抚恤金拨款也早就下去了。
朝廷拿出的是真金白银,战士家属收到的却是克扣到离谱的一百文。
这中间层层盘剥,本该拿到钱的人拿得最少,不该拿钱的人却拿了最多。
任凭生气坏了,战死将士的抚恤金申请是他递交上去的,军册中每一个名字都由他亲自审查。
新律开始实施的第一年碰巧又遇上了娘是收成不好,边境连连战败,可这样任凭生还是顶着压力从军饷中拨了一部分款项作为抚恤金。
若非如此,边境五城的饥荒情况势必会比如今好不少。
本以为他辛苦申请下来的钱至少能给战死家属一些安慰,到头来却还是饱了官员的钱袋。
宋昭一直都知道朝中几乎没有干净的人,俗话有说“水至清则无鱼”,层层盘剥贪污受贿的事情绝对存在,可至少不应该连战死将士的抚恤金都拿。
况且这里还是京城城西,进程内的战死将士讲述都没有收到组额定抚恤金,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
宋昭清楚任凭生在其中做的努力。若是自己一腔热血满怀真心为百姓做事,到头来还是便宜了朝中蛀虫,想来会比任凭生更生气。
任凭生半蹲下身,宽厚的手掌攥住了田姐儿的肩膀,视线与田姐儿齐平:“你们村里没有一个人收到足额抚恤金吗?”
任凭生眉头紧锁,双唇紧绷着,被任凭生情绪感染的田姐儿磕磕绊绊:“就我所知是没有的,巷子尾的王嫂子、何婆婆,门口有一颗大树的李婶婶都只有一百文。”
“好,我知道了。”任凭生面上逐渐平静。
“啊,哥哥好疼啊。”田姐儿面目狰狞捂着自己的肩膀,想跑却因为任凭生的力气很大硬是没挣脱开。
宋昭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放进掌心:“任凭生,冷静一点!”
任凭生露出了极为少见的憎恶与无助:“阿昭,他们真该死!他们真该死!”
田姐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突然她欣喜喊道:“舅舅!你可算回来了。”
“诶,田姐儿。”十步之外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郎放下了身上挑着的竹筐,一手牵起毛巾擦汗,一手搂住田姐儿:“你跑这么远来接我?”
田姐儿一味咯咯笑:“不是,娘让我带客人出来遛一遛。”
少年郎不再逗田姐儿:“客人?”
“嗯,帮了大忙的客人,你不在的时候帮我赶走了王赖子呢。”田姐儿拉着少年郎走到宋昭任凭生面前,“哥哥,这是我的舅舅。舅舅,这个就是家里的客人。”
少年郎的岁数和宋昭大概是差不了多少,性格带着乡野中的活力:“两位公子好,我是田姐儿的舅舅,你们可以叫我田青。听田姐儿说两位帮了大忙,田青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宋昭抱拳作揖:“田青兄好,我叫宋昭,他叫任凭生。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田青挑起竹筐:“回家去,买了些好东西回家吃去,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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