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月眼前一片漆黑,心中极不安定,总觉得周身有一双冷冷的眼眸直勾勾钉在身上。
眼皮之上覆压的触感已经消失,她先慢慢睁开一只左眼,小心翼翼探试眼前的境况。
入目是一片青灰色地面,石板铺砌周密,光滑整洁,不落纤尘,两边有高大的木柱,没有雕刻图案,白色素纱垂落一侧,冷冷清清,分外寡淡。
这是哪里啊?
看起来像个空旷朴素的宫殿。
正前方有一张翘头书案,外观云纹翻滚,一卷竹简半摊开,放在上面,书案下方也堆起小山一样的竹简。
看来是个喜欢读书之人的居所,庭月稍稍放下心,爱读书的人,不会太坏。
又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眯起眼睛,仰视不远处的书案,嗳,为什么它这样高,简直要到自己头顶的位置。
调转身子,急急环视周边的事物。
殿宇的屋顶高的好像苍穹,上方还有星斗一样的黑曜石,屋子空旷昏暗,没有点灯,让她想起仙门中专门用来关押邪祟的净邪塔,耳边是严严实实的寂静,她用力嗅了嗅,有一缕淡淡的清香在昏暗中浮动。
这香气……
玉兰花?
忽然在殿宇中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故意的轻咳,含着柔和笑意。
“你从哪里来的,小狐狸?”
庭月吓了一大跳,跳到粗硕的柱子后面,掩盖住自己的身形,探头探脑看向西南方向,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阳光照射不进来的空间,昏暗压抑,她的眼睛可以夜视,发出绿油油的光芒,连视野中浮动的灰粒也一清二楚。
之所以没看到角落中藏着一个人,是因为这木柱挡住了她的视线。
但是木柱好多啊,并不对称,间距有近有远,看起来完全不合理,倒像是某种诡异的阵法布局。
她背脊贴着木柱转了一圈,然后飞快跑到相近的另一根木柱后面,就这样遮遮掩掩的窜来窜去,终于悄悄溜到距离西南角最近的柱子后面,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扒着柱面。
忽然,她瞪大眼睛,嗳,她的手怎么变成爪子了,不可思议地摆弄双手,掌心变成淡红色肉垫,长满白色的绒毛,微微用力,刷得亮出雪白尖锐的指甲。
一定是镜子搞的鬼。
入镜的最后一瞬,云渡说过,不要相信这里的一切,看来就连自己的模样,也是镜子设好的幻象。
她倒要看看,这魔镜要怎么骗她。
慢慢探出半个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眸大胆地觑向那发出动静的角落。
那人盘着双腿,雪色衣袍繁复金贵,那是极好的布料,如水一样堆在地面,柔滑雅致。
银色长发长长地垂落在膝盖上,有些逶迤在灰色石板,像落了一层积雪。
当庭月看清他的长相时,不胜讶然 ,用爪子捂住嘴巴,脚步踉跄地跑到他面前,颤动的眼珠像是要说话一样,直直盯着他。
云渡啊。
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眼睛……
庭月仰头 ,像模像样地攥着拳头擦擦自己的眼睛,再看看云渡的眼睛,碧绿碧绿,比冬日的潭水还要绿上几分,垂眸凝视她的时候,绿瞳中汇出一点点金黄,流出诡异的美,看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他忽然自嘲地牵动唇角,“你也怕我,你是妖怪吧?”
“……”
庭月深深看了他一眼,白发绿瞳,他才是真正祸世的大妖怪吧。
她现在是只狐狸,说不出人话,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拿手比划成字,展示给他看。
“我是人,被施了咒术,才变成这个样子。”
自己真是太聪明啦。
嗳,忽然想起成玉,他要是有她一半聪慧,不至于缺胳膊断腿,还失去了成君。
云渡笑意深了些,绿瞳波光闪动,“人?”
庭月点点头。
“不像,明明是只狐狸。”他抬手,想摸摸她白绒绒的狐狸耳朵,想起什么,又慢慢放下手。
庭月心想要碰上的人是成君,她肯定准信了,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
“爱信不信!”
她四只爪子踩在他铺在地面的云衣上,然后慢慢趴下来,魔镜弄一个半妖半人的云渡出现是什么意思啊。
就算真云渡来了,她也不会相信他在镜子里说的话。
打定主意之后,就要静观其变,
她倒是不害怕一辈子都困在镜子里,因为知道外面的云渡一定会救她出去。
现在她兴致勃勃,想要跟这个魔镜玩一玩。
“你为什么不好奇?”云渡偏头,玉兰花的香气萦绕浮动。
庭月抬起脑袋,有个问题她确实想问一下,“你身上好香啊,怎么弄的呀 ?”
“……”云渡挑眉,想了想,回答:“用玉兰花泡水百天后,再将衣服放进去清洗,就会取得香味缭绕不散的效果。”
庭月笑了起来,发出狐狸的鸣叫声。
云渡私底下会为一件衣服耗费这么多时间,想想还挺好笑的。
“你笑什么?”
庭月认真说:“下次你洗衣服的时候,可以把我也扔进去吗!”
云渡凝噎一瞬,“你不能洗,玉兰花乃纯净之物,有驱邪镇魔的功能。”
行吧,就不相信她是个人呗。
庭月闲来无事,在偌大的殿宇中,背着手闲逛起来。
这座宫殿除了柱子外,还有数不清的竹简,一摞摞堆放着,快要够到屋顶,她转到大殿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八卦铜镜,书刻许多字体古老的咒术,密密麻麻,像出穴的蚁虫。
是防妖魔入侵吗?
她绕着铜镜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门道,又无趣地走开了。
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惊讶发现,这座壮阔的殿宇中竟然没有门啊,那他从哪里出去,是有什么法阵能传送人吗?
那面铜镜很有可能就是法阵所在。
“我想出去。”庭月跑回云渡面前,只待了一个时辰,她就觉得无聊透顶,黑沉沉的殿宇 ,一点活人气也没有,而且非常寂静,跟座墓穴似的,压抑阴郁。
“出去?”他微微一笑,“出不去。”
“骗我,不可能,快点把出去的阵法告诉我。”
“阵法在外面,我出不去。”
他声音淡淡的,面容恬静自然。
庭月嗤之以鼻,“你是神啊,你怎么可能出不去。”
反正是在镜子里,庭月也不论猜测的准不准,张嘴就来。
他竟露出哀怜的笑容,轻轻瞧着她,“我不是神,我是不详的妖异之物。”
“……”
云渡看见这只白狐狸肩膀一耷拉,坐在地上,两只爪子撑着下巴,看起来一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事情。
庭月倒是没有不相信,她只是在思考镜中世界是什么样子。
回想宫殿中的布局确实暗含镇魔伏妖的力量,再看看他白发绿瞳的模样,难道镜子里云渡的身份是一只妖魔,被关押在这里,永远也出不去。
她都变成狐狸了,他变成妖魔,很合理啊。
反正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象,魔镜别有用心编织的世界。
庭月不走心地比划着,“那你真可怜。”
“……”
“你有没有想过出去?”
她得多找找线索,也许靠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出镜中的世界呢。
话说,镜子里不是还有只吃人的大魔吗,完全不见踪影啊。
算了,看不见更好。
云渡伸手抚平膝盖处的褶皱,“没想过。”
庭月跳上他的膝头,把他刚刚抚平的衣衫踩得皱皱巴巴,“你关在这里多久了?”
“你别碰我……”淡然的云渡蹙起眉头,背脊微微后仰。
这要是镜子外的现世,云渡说出这句话,庭月六成会伤心,四成觉得恼怒。
不过镜子里就不一样了,他不让干什么,她偏要干,一下子跳到他的肩头,爪子揪住他鬓边的银发,挥着尾巴,站稳身体,并发出得意的鸣笑。
“……”
云渡忍无可忍,把这只狐狸从肩头抓了下来,果然是柔软蓬松的触感,像抓了一蓬云在手心。
庭月两只爪子按着他的胳膊,正要用力挣脱出来,忽然宫殿中出现一道金色光圈,在青灰地面洒下一片光明。
一名白须白发,身穿墨兰道袍,道骨仙风的老者从金色光圈中飞落下来,身后还跟了两名扎着双髻的金童玉女 。
老道笑容和蔼,温和道:“殿下,安好。”
云渡手里抓着狐狸,打闹中许多白色狐狸毛飘浮在空中,见到突然出现的老者,神情有一瞬间的不安,想把这只狐狸藏起来,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他垂下眼眸,掌心一松,庭月从中钻了出来,又跑到他身后,钻到他衣袍之中。
老道:“……”他老了,但眼不花。
“有什么事,国师?”云渡温文尔雅道。
“栎国南方出现洪涝之灾,现已死伤无数,又有瘟病扩散,流民北上,再过三个月,到达盘山关,到时候,又是一场殃及城池无数百姓的病灾,殿下仍旧打算袖手旁观,任由栎国子民伏尸千里……”
云渡脸上表情变得空空荡荡,“与我何干?”
国师叹了一口气,这句“与我何干”他已经说了数百遍,栎国天灾**,生灵涂炭,在他眼中,恐怕是一件解恨的乐事。
“殿下,这次不同……”他脸上浮出悲天悯人的神色,“倘若灾祸不消,在死亡中挣扎的万千黎民,将会打着除煞安国的旗帜,冲进王都,杀了殿下您,以平天怒。”
云渡唇角挽起温柔笑意,眉目低垂,仿佛救世神佛,轻声道:“那就去死吧。”
是天下黎民,还是他一个。
国师深深叹息,转口道:“殿下有心爱之物,万万生民亦有,倘若夺去他们最后一点希望,不论是救世的神,还是灭世的魔,他们都会拼死一战……”
云渡轻轻拂袖,偏头,温声道:“我没有,死并不是绝路,多进一次轮回而已。”
“殿下!”国师话语中带了一丝愠怒,又很快平复下来,“好,殿下通透,看来我又要无功而返,不过临走之时,我要带走您身后的小狐狸。”
云渡眼眸仍是没有情绪起伏,“她想要和你走,你自然可以带她离开。”
庭月藏在白色云锦中,默不作声听着他们激流暗涌的对话,听见这白胡子老道要带她离开,心下一动,太好了,她正愁怎么离开呢,登时从云渡身后钻了出来,高兴的跑到老道身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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