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栎国王后诞下一子,银发绿瞳,观天台上,万星失色,唯最高之处,一颗掌凶厄的天星光辉罩月,为祸世之兆。
王后生下此子,血崩而亡,同年栎国疆域中,灾祸不休,干戈四起,整整三年才渐次平息,田地变成荒野,屋舍成为野兽盘踞的洞穴……而这孩子就是栎国的大殿下,被子民视为不详的妖异。”
青烟袅袅的道观中,神像高高在上 ,俯视着跪地祈福的生灵,那些虔诚迈进门槛的凡人,仰起的脸上带着同样惶然无助的神情,神幔在风中飘荡,插在雄伟青鼎中的香火时明时灭。
道观的庭院中,须发皆白的国师负手立于苍绿古柏之下,轻声自语,视线出神的望着殿堂内上香的信徒。
他脚边坐了一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歪着脑袋,仰头似乎有话要说。
他低下头,神色慈祥地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庭月用短小的爪子,很严肃地比划道:“为什么不杀了他!”说罢,一个爪子握成拳,着急地打在另一个爪子上。
“……”国师慈祥的脸僵住一霎。
啊,他本意是要她去劝服,不是永绝后患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移开视线,看向石缝里钻出的杂草,“而且国君与先王后伉俪情深,大殿下是先王后唯一留下的孩子,国君不忍心取他性命。”
庭月不是很相信,那国君真爱先王后,怎么舍得把她的孩子关在不见天日的禁地里。
当这老道士带她出来后,庭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哪有什么壮阔的宫殿,竟是一方银色水池,像沙子一样浑厚流动着。在水池中心浮着一口紫色木匣,大小可以装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匣子外镶嵌了一些白色的圆珠,她匆匆一看,分不清那是什么属目的灵器。
而水池外也有强大繁复的阵法,没有设阵之人的允许,化神期以下的修士,绝对无法进入。
想想住在这里面一十七载的云渡,真不如死了比较痛快。
老道士根本不准备和一只狐狸道出实情,庭月歪着头,继续听他说。
国师又讲了栎国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而他们的大殿下明明有能力可以抵抗天灾,救下生死中挣扎的栎国子民,对此却无动于衷,如今覆国之难,近在眼前,他劝了多次,殿下依旧袖手旁观,冷眼以待,置万万千千的生灵于不顾……
庭月渐渐咂摸出他的意思了,原来是让她为了天下大义去说服云渡施以援手啊。
可她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狐狸,庭月圆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这镜子是恶念之体,为什么要在幻境中搞什么拯救苍生的抉择,里面必有玄机,卷进去看看也无妨,反正都是假的。
拯救苍生什么的,本就是修道之人的使命嘛,庭月甩了甩尾巴,很乐意地眯起眼睛,扯着尖尖的狐狸嘴巴笑了起来。
爪子比划:“可以可以,不过你这样厉害,有没有让我变成人的灵丹妙药?”
国师:“……”
“没有。”就你这么邪性,变成了人,还得了。
“我这有一张保命符,你且拿好。”他从华服广袖中掏出一张写满朱砂字迹的黄纸,“命悬一线之时,将这道符贴在胸口,可保神魂不灭,到时候,你再寻个死物附身,如同再生。”
“……”庭月爪子抓过符纸,没地方放啊,而且怎么感觉这符纸邪里邪气,死而复生有违天道,即使是夺舍死物,也会遭到天打雷劈。
“还有一件事,小狐狸,一定要记住。”
庭月认真看他。
“殿下给你任何东西,你万万不可接。”
她黑眼珠流露出不解的情绪。
国师双手插在衣袖中,语气严肃道:“殿下有凭空造物之力,十一岁那年,将结出的一朵花送给洒扫宫女,那宫女接过花,第二日便暴毙而亡。”
“……”接个东西就会死啊,庭月飞速比划,“我踩他了,我会死吗?”
她不要暴毙而亡,她还没有拯救苍生呢!
国师无话可说,让她自己数着时辰罢,护身符也随身贴着。
“……”
道观矗立山腰,廊桥重叠,殿宇相连,国师领她走上一道悬空的木桥,蜿蜒细长,仿若蛟龙缠尾,周边人声渐悄,香火味越来越轻淡,直至消失,惟余苍苍莽莽的绿林,林木潮气升涌。
尽头是一片湖水,有摆渡的舟子,摇着一叶小船,上船后,小船吃重,略略一沉,庭月扒着船舷,心想这是去哪,不是要找云渡吗,为什么和离开的路径不同呢。
不知舟行多久,湖面起了乳白色水雾,视线被囿于巴掌大的水域。
国师稳坐船头,平静说:“到了。”
庭月狐疑地扭头,这老道士不是想要害她吧。
她没询问呢,戴着斗笠的舟子,熟练非常的用木楫将她拍了下去。
啊啊啊她不会浮水啊!
噗通一声——
再睁开眼,庭月又回到了初来乍到时那座昏暗空旷的大殿。
活蹦乱跳的下一瞬,就是痛骂那老道士,为老不尊的家伙,还有闷头不语的舟子,狼狈为奸!
禁地是在湖底吗?
很有可能是障眼术,不想让人知道禁地到底在何处。
“你怎么回来了,小狐狸?”清浅嗓音中带了淡淡的愉悦。
庭月循着声音熟门熟路跑到云渡面前,他还坐在西南角,保持她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也没动。
庭月觉得自己真笨啊,云渡现在虽然不是神,也是法力强大的妖异,她可以让他施个法使自己说话呀!
比划完自己的需求后,云渡看看她,又看看空旷的殿堂上空,坦然说:“我不会。”
“那你能救这个国家的子民吗?”庭月觉得他就是不想。
云渡沉吟片刻,“或许能,或许不能。”
“你知道吗,是国师让我来劝你救救天灾中受苦受难的百姓。”庭月开门见山把来意吐了出来,她察觉到即便是在镜中的云渡,也有一种对事情了若指掌的疏淡。
依她与他相处的经验来说,对这种人耍小心思可以,耍大了,就会弄巧成拙。
“我知道。”
“那么或许能的话,要怎么做?”
她说话时,挺直身子,举目环视昏暗殿内的陈设布局,一心二用,看起来像是随口问一件不重要的事。
云渡摇头轻笑,“我不知道。”
“你能凭空造物,你可以点一盏烛灯吗?”
云渡搭在膝头的手,微微抬起。
刹那之间,幽暗潮水般退了下去,光明照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青灰色地板泛出和煦淡金光辉,黑色柱子亮堂光滑,视线瞬间落入正午的白昼之中。
他没点燃烛火,却招来了光明。
庭月叹为观止,从昏昏黑暗猛然坠入明亮白日,皱了皱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再变些蝴蝶吧!”
云渡笑了笑,眼前立即出现成双成对的彩蝶,挥动美丽斑斓的翅膀,上下翩飞。
庭月更开心了,“还要有花!”
青草从脚底向四周铺开,茂盛柔软,红色、金黄、粉色的花儿在浓郁的绿意中,尽情舒张自己的花瓣,风情万千。
两人仿佛跳脱了黑暗殿堂的困囿,来到温和灿烂的春日暖阳下。
“头顶也要有点东西,变个月亮吧!”庭月抬头看着空荡荡的穹顶,比划说。
“月亮,晚上才会出来。”云渡迟疑道。
庭月爪子环在胸前,“不会呀,月亮白天也在,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云渡怔了怔,笑容寂寥,“好吧。”
月有阴晴圆缺,他看见她心里出现的是一盘清辉朗润的圆月,于是挥挥手,那轮心里的圆月就悬在了穹顶。
“只有月亮真无聊,”庭月若有所思仰首,“还要有云……”
他温声道:“是星星。”
“是云。”庭月摆摆爪子,满不在乎又分外坚定。
“好吧。”
飘逸薄柔的白云,牵牵连连,揉成一团起伏的山峦,纤薄的姿态显出聚散无常之意。
庭月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嗳,你在这里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的问题,总让他意料不及,思路要多转好几圈。
“没有名字啊,那你叫云渡吧。”她寻思正正好,这有个绝配的好名字。
“……”
“挺好的,云渡。”他轻轻笑了起来,眼下卧出浅浅云朵,话语缓慢沉静。
庭月有些困了,从天外天那一战,她就没有好好睡过觉,看了眼草绿花香的景色,跑到云渡的衣袍上,下颌枕着尾巴,慢慢合上眼睛,荡入梦乡。
她睡得这样熟,一点也不怕他,云渡瓷白的手指触碰她尖尖的耳朵,是温热柔软的感觉。
真神奇。
天生就拥有神力,他没觉得神奇,碰到一只聪明的狐狸,才讶然这种不为人知又忽然触碰到时的微妙惊奇感。
外面是什么样子。
也和她一样神奇吗?
*
木鱼轻敲。
当、当、当……
庭月睁开眼时,黑暗再次围攻上来,她眨了眨眼,前方满目疮痍,怪石嶙峋,天与地之间是无尽的荒芜。
一个身穿蓝布袈裟的小沙弥打坐在高高的石台上,双目合拢,一手举在胸前,一手不缓不急地敲打木鱼。
庭月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见他模样稚嫩,看样子比她还要小一些,高声问:“你是谁?”
嗳,她能说话了,摸了摸脸,现在是人。
当——
手中的小槌停留在木鱼上方,小沙弥慢慢张开眼睛,目若玄珠,明亮剔透。
“我只是个过路人。”
声音也是很年轻清澈。
庭月走到他面前,两只胳膊趴在高台上,支着下巴问:“过路要收过路费的,你有什么啊?”
小沙弥笑了笑,“我只有答案,其他什么也没有。”
庭月很高兴道:“我正有一大堆问题!”
“不,我只告诉你一个。”他语气平常。
“那你告诉我怎么走出这个镜子吧。”
小沙弥并不接茬,自顾自低声说:“天外天客栈,第九层,人人都要有的东西。”
庭月直起身,偏头看他垂眸不语的模样,不解,“什么?”
“但他没有……”小沙弥微微一笑,“所以,他不能救栎国万民。”
庭月抢过他的木鱼,嚷嚷道:“你把话说清楚,我修道的,不会参禅。”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声音渐渐空灵,犹如庄周梦蝶,虚虚实实惶然难辨。
我都说了我是修道之人啊!
道术都没学明白,怎么能领悟晦涩佛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