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

雪后初霁的清晨,空气冷得扎鼻子,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听竹院的青石板上投下碎碎的影,像撒了把碎银子,亮得晃眼,无半分的暖意。

昨夜的细雪没积厚,只在背阴的屋角、梅树根和那方石桌上留了点残白,薄薄一层,像谁不小心撒了把面粉放在那儿,要走不走的,透着冬末最后点犟劲儿偏偏不肯让暖阳融尽似的。

苏月华一夜没睡安稳。

翻来覆去时,身下的床板“吱呀”响,怕吵醒同屋的春儿和夏桃,又不敢动得太厉害,只能僵着身子睁着眼,听着窗外风吹梅枝的“簌簌”的声响。

脑海里全是梅树下的事,秦练撑着那把油纸伞,伞面大半倾在她这边,自己半边肩膀落满了雪,却浑然不觉;秦练温温的声音落在雪地里,说“月华”二个字时,吐息带着点松墨的清苦,轻得像雪片落在发间;还有他递琉璃瓶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比雪地里的炭火还烫,至今留在皮肤上,烧得她心慌。

这二个字跟投进深潭的石子似的,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有惊惶的,怕他真知道了底细;有恐惧的,怕这秘密带来祸事;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梅苞要破壳似的,在自己心底轻轻拱着,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到底知道多少………?是猜的,还是查出来的?

要是查出来了早已知晓了,他还日日来梅树下,是好奇,是可怜她这落了难的婢子,还是……有别的意思?

这些念头跟藤蔓似的,一夜就缠满了心,勒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合了眼,没一会儿又被春儿和夏桃起身穿衣的动静惊醒,眼睛涩得跟揉了沙子似的。

她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拿起扫帚,想借着扫地驱散心里的乱,竹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可扫着扫着,目光总不由得往院角的老梅飘,那树经了一夜雪,反倒精神了,枝桠上的花苞更红了点,连带着旁边的石桌,都被晨光镀了层淡金,看着有几分暖意。

扫到石桌近前,她手里的扫帚“咔嗒”顿在半空,心差点跳出来。石桌上的薄雪被拂得干干净净,一方淡青色的笺纸躺在那儿,被枚白卵石压着角,那石头滑溜溜的,带着水纹,看着像是从溪边捡来的,还沾着点晨露,凉丝丝的。

她赶紧四下张望,灶房那边传来李婆婆咳嗽的声音,还有炊具“叮当”撞的脆响,张妈妈那尖嗓子还没开腔,院里没人静得只声风声。

脚此刻像被勾住似的,不由自主挪过去,指尖碰着卵石时,凉得打了个激灵,才轻轻移开,把笺纸捏在手里。

笺纸是细麻纹的,跟前几日他放窗台上的一样,是读书人用的好纸,摸着手感软和,跟她平时用的糙草纸云泥之别。

晨风吹过,笺纸轻轻颤,像只敛着翅的青蝴蝶,稍不留意就要飞了。

纸上是他那手清峻的字,墨迹早干了,显然已放置了些时候。

还透着点松墨的香,闻着心里发暖。

那是写的是给她的回话,对着她昨儿刻在树上的“多谢春风意,殷勤向北枝”:

“东风本无意,何劳谢春晖。但得清辉映,不教芳菲违。”

她盯着字看了好一会儿,眼眶有点热。

他把自己比成“东风”,说本就没想着邀功,哪用谢?

“春晖”俩字,既说早春的阳光,又像他护着她似的,软乎乎的,裹得人心尖发颤。

可一看到“清辉”,她的心又猛地一缩,这俩字又出现了,像把小钥匙,轻轻碰她的紧闭的心门。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念诗,也说过“清辉”,指着窗外的月亮说:“清辉’是最干净的光,能照见梅的骨,也能照见人的心。”

“那是月亮的光,亮得很,暖得很。”

那会儿她还不懂,只觉得父亲的声音比月光还暖。

现在秦练写这两个字,是在说她的名字,还是在说……?像月光照着梅花似的,彼此映照?

最后那句“不教芳菲违”,更像句承诺,说不辜负这梅,不辜负这场雪夜的遇见,不让她这株“藏在粗布下的梅蕊”,白白谢了去。

月华捏着笺纸的指尖泛了白,指腹蹭着细麻纹,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咚咚”直跳。

昨儿雪夜的慌,这会儿竟被这诗压下去点,可新的乱又冒出来了,她多久没被人这么“看见”过了?

不是被当做“干活的婢子”,是能懂她诗、能跟她对诗的人,被好好放在眼里。

可这暖没焐热多久,就被冷水浇了回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再摸了摸身上的棉袄,袖口漏着棉絮,衣襟上还沾着昨日浣衣时溅的水渍,早冻成了硬壳。

她是罪臣之女,签了死契、命如浮萍的婢子。

她的世界是冰冷的井水,是永远洗不完的衣物,是管事妈妈随时可能落下的斥骂,是同伴出于嫉妒的刁难。

“可秦练呢?”

他是是秦府嫡公子,穿的是云锦缎,读的是圣贤书,一首好字能让太傅称赞,学识渊博。

他的世界是诗书翰墨,是朝堂上的议事,是光明坦途的阳关道,将来身边定会站着门当户对的贵女,红袖添香,琴瑟和鸣。

他俩之间的差,比听竹院的院墙还高,还冷。

这笺纸上的好,跟她的日子比,像做梦似的,醒了就没了。

“何堪配清辉……”她小声念叨,声音轻得被风吹走,眼底有点湿,赶紧低下头,用袖口蹭了蹭,哭了没用,风一吹脸会皴,到时候干活会更疼。

在这里,连难过都得算着代价,连脆弱都要藏得严严实实。

她转身往耳房走,脚步快得像逃。

屋里没人,春儿和夏桃早去灶房帮忙了,空气里还留着昨夜劣质炭火的呛味,混着墙角霉斑味,跟笺纸上的松墨香比,是两个世界。

她从枕下摸出那把锈了的小钥匙,打开掉漆的旧木匣,里面有母亲留下的桂花胰子,早没了香味;有父亲的半块玉佩,摸着还温;还有叠草纸,是她省下月钱买的,来练字的,纸边都磨得毛了,上面写满了她练的字,有父亲教的《梅赋》,也有她自己写的短句。

这是她所有的念想,也是“苏月华”没成婢子前的唯一证明。

她拿出支竹笔,笔杆磨得发亮。

那是去年去杂货铺采买时,老板见她盯着纸笔发呆,可怜她,低价卖给她的以及一块瞧着就用过边角都缺了的墨锭也一并给了她,磨一次就能用上好些天。

研墨得用水,她不敢多倒,就从床头的破碗里倒了几滴冷水,那水是昨夜接的,冰得指尖发麻,倒在砚台里时,还带着点未化的雪粒。

墨锭在碗底慢慢的磨着发出,“沙沙”响,在这寂静的房屋内闲的格外的清晰。

磨出的墨淡得发灰,还飘着点墨渣,跟秦练笺纸上浓黑发亮的墨比,差远了。

她铺开张最平整的草纸,纸糙得还能摸着没捣碎的草梗,笔尖戳上去都感觉有点硌得慌。

深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打了个寒颤,可手还是抖,不是冷的,是心里慌。

千句话堵在心口,最后就剩一句清醒:她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该有这些不该有的念想。

提笔蘸墨,“身”字的撇画写得歪了,她赶紧用指甲刮掉,墨渣粘在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笔一划,写得慢,也写得沉:“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

写完,笔杆被她捏得发疼,指尖冰凉。

“絮”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有点长,墨在草纸上晕开,像个没说完的叹号,又像它心底的叹息。

她是尘里的飞絮无根无基,无处依托,风一吹就飘,雨一打就烂,哪配得上他那像月亮似的清辉?

又凭什么去“映照”他的世界?

他若是跟一个罪臣之女走得近,传出去,定会被御史参奏,毁了他的前程。

这几个字既是自怜身世,更是对他的提醒,对这段不该萌芽、也注定艰难的情愫的警醒。

这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秦练听,别再靠近了,我们不一样。

等墨干了,她把草纸裁成小方,边缘毛糙得很,边缘剪得歪歪扭扭,毛糙得很,跟秦练那方整齐的青笺摆一起,像个站在贵公子身边的丑丫头。

秦练的笺纸摆一起,差得老远。

然后又在院里墙角捡了颗深褐色的小石子,上面还有鞋印,糙得恪手,跟那枚光滑的白卵石比,寒酸的很。

她端着这两样东西往石桌走,心跳得跟打鼓似的,每走一步都怕被人撞见。

若是被张妈妈看见,指不定又要骂她“偷懒耍滑”;若是被春儿那些丫鬟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粗使丫头攀高枝”的闲话。

把草纸放在石桌中央,用褐石子压好,转身就躲到廊柱后,攥着扫帚柄,指节都白了。

扫帚柄是凉的,木质纹理硌得掌心疼,可她不敢动,眼睛盯着月亮门,等秦练来。

晨光慢慢爬高,透过廊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照得石桌上的草纸发白也昭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上,像是无声的诉说着自己穹迫。

过了好一会儿,那抹墨灰色的身影才出现,秦练走得慢,手插在斗篷兜里,目光习惯性往石桌瞟。

看到桌上的草纸和褐石子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眼里闪过点啥,快得抓不住,像惊讶,又像早料到。

他走近石桌,指尖轻轻移开褐石子,捏起草纸。

手指长,干净,捏着糙纸的样子,像捏着片易碎的梅花瓣。

他垂着眼看,看了好一会儿,嘴唇抿着,没说话,只有风卷着梅瓣落在他的斗篷上……。

秦练的心里,此刻正翻着浪。

他在触到草纸的瞬间,就感觉到了那粗糙的质地,指尖能清晰地触到未捣碎的草梗,他知道她日子过得难,却没料到她连一张好纸都没有。

再看那淡得发灰的墨,还有笔尖因用力不均而歪扭的笔画,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是怎么在冷屋里研墨,怎么攥着那支旧竹笔,怎么忍着指尖的冻疼,一笔一划写下这十个字的。

此时的晨光照在他侧脸,鼻梁的影子落在纸上,正好盖着“何堪配清辉”五个字。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推开他,在否定自己,在说他们之间的差距。

可他不觉得她是“尘絮”,在他眼里,这个能在雪夜里偷偷念诗、能在糙纸上练字、能对着老梅生出共情的姑娘,比园里那些养在温室里的牡丹更韧,比枝头的红梅更有骨。

她的“推开”,不是嫌弃,是怕连累他,是她藏在粗布下的敏感。

他心里有点疼,不是可怜,是懂她的倔强,懂她的恐惧。

他想告诉她,身份算什么?主仆又算什么?

他欣赏的是她的才华,是她的品性,是她在苦难里还没丢的那点“诗心”。

可他不敢,他知道她敏感,若是说得太直白,只怕会让她更慌,更想躲。

他把草纸放回原处,褐石子还压在原来的地方,分毫不差。

转身往回走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廊柱方向,并未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探寻的意味,他其实早就看见躲在那儿的她了,看见她攥着扫帚柄的手在抖,看见她垂着眼不敢看他的样子。

他也没点破,只是脚步放得更慢,像在给她留足藏好自己的时间。

衣袂扫过石桌,带起点风,吹得草纸轻轻颤。

秦练的背影挺得直,可谁也没看见,他插在斗篷兜里的手,悄悄攥紧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不想让她一直把自己裹在壳里,只是他需要等,等一个能让她放下心防的机会。

那抹墨灰色的背影渐渐融入了晨光里,背影挺得直,可看着比平时沉了点,像揣了心事。

躲在廊柱后的苏月华,大气不敢出,指甲几乎要掐进扫帚柄里。

她看着秦练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堵着,酸得慌。

她明明知道这是对的,明明告诉自己不能连累他,可为什么看着他转身的样子,心里会这么疼?

像把刚冒芽的嫩芽,又硬生生按回了冻土。

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月亮门后,月华才敢偷偷从廊柱后出来,腿有点软像踩棉花似的。

一步步挪走到石桌前,看着自己写的字,心里像被啥堵着,酸得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草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她明明知道这是对的,可为何心这么疼?

她没拿草纸,也没动石子,拿起扫帚接着扫地。

扫帚刮过青石板,“沙沙”响,单调得很,想把心里的乱都扫走。可石桌、老梅,还有那句“何堪配清辉”,像烙在脑海里似的,怎么也忘不掉。

这一上午,她魂都不在身上。

井边打水时,手里的绳没攥紧,木桶“咚”地砸进井底,水花溅得老高,打湿了前襟,冷得她一哆嗦。

旁边春儿正拧衣服,看着她嗤笑:“哟,这是想攀高枝想傻了?连桶水都拎不稳!”

春儿手里的衣服拧出的水溅到月华裤脚,凉得很。

“也不瞧瞧自己啥身份,粗使丫头一个,还想学人家吟诗作对?”

春儿的声音尖的像针似的扎人。

月华没吭声,重新拽井绳,手指被绳磨得疼,冻疮又红又肿,渗着点血更疼了。

中午去大灶房取饭,端着粗瓷碗往回走,撞见二小姐秦婉房里的丫鬟锦儿。

锦儿指挥着小丫头提食盒,食盒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混着她身上的金桂头油香,甜得腻人有点发晕。

看到月华,锦儿下巴抬得老高:“让开点,别挡道,一股子穷酸味儿。”

月华往旁边挪了挪,垂着眼,不敢看她。

粗瓷碗里就两块腌菜,硬邦邦的,还有俩凉馒头,咬一口剌嗓子。

锦儿身上的香和碗里的咸涩混在一起,像两重天,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就是她和秦练身边人的差距,也是她和秦练的差距。

下午张妈妈让她擦书房外的栏杆。

她低着头,抹布蘸着冷水,擦得手发红,几号感觉麻木了没什么直觉。

书房门闭着,偶尔传出翻书的“哗啦”声,以及秦练跟长生说话的声音,温温的,跟着冷天格格不入。

她想起前阵子在书房整理书稿,秦练跟她聊诗的样子,阳光照在他书桌上,墨香裹着暖意在那一刻让自己忘记了自己是婢子。

可现在,她只能攥着冰冷的抹布,把那些念想狠狠甩出去,手上的抹布擦得更用力了,栏杆上的冰碴子刮得手疼,别再想了,那不是她该碰的世界。

傍晚天又阴了,风更冷,像要下雪。

她最后过石桌时,飞快看了一眼,草纸和褐石子还在,没人动过。他没再来。

心里有点空,像梅枝上掉了最艳的那朵花瓣。

她抱起一捆柴火往灶房走,柴火上的冰碴硌得肩膀疼,冷风从领口灌进去,冻得她缩脖子。

怀里的荷包贴着心口,里面装着秦练的笺纸,还带着点松墨香。

可她自己知道,自己跟秦练的那点交集,像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要被新雪盖住了。

她是尘中絮,飘到哪儿算哪儿,没根没靠。

那道“何堪配清辉”的坎,她迈不过去,也不敢迈。

听竹院的梅还开着,可她的“花期”,似乎还藏在无边的寒夜里,看不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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