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的爬的越来越高,暖融融地洒在在别苑的草地上,蒸腾起晨间那残留的青草和泥土湿润后的香气。
风里裹着青草的嫩气,混着泥土被晒透的腥甜,让整个人都觉得软乎乎的。
诗会似乎早就歇下了,夫人小姐们坐的久了闲焖,此刻雅兴正浓,几位夫人不知谁提了一嘴,去后山赏景,说那儿的映山红开得正盛,估摸着还说不准能在峭壁上寻着几株罕见的野兰草呢。
一众人便都来了兴致,队伍便迤逦着往后山行去了。
越往上走,队伍拉的越长,前头的夫人小姐们谈笑着,珠翠碰撞的脆响声顺着风便飘过来了。
路径也越发崎岖不好走了,脚下的石子硌得鞋底子发疼,两旁的林木也愈发葱郁了,枝叶交错着挡了大半日头,连带着风都凉了些。
先前在山脚下听得到潺潺的溪流声,此刻早被抛在身后,这会儿只剩山风穿过松林的呜咽声,还混着几声鸟雀的清啼,倒显得山里更静了。
月华依旧跟在队伍后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束淡紫色的地丁花,指节都泛了白。
花瓣有些蔫了,边缘卷着点黄,可那股淡淡的、带着微苦的清香却依旧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自己手心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成了种说不出的独特的味道,总让她想起方才,秦练递花时指尖的温度…………
她不敢再抬眼看秦练,只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粘了的那一点泥,还有前头丫鬟裙摆扫过地面的影子,尽量将自己的存在融入到影子里。
可那束花太过札眼了,不过是几支不起眼的野花,就像是无声的宣言似的,总有人往她这儿瞟。
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探究的目。
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落在身上跟细针扎似的,让她后背一阵阵发紧。
尤其是二小姐秦婉的目光。
方才在山脚下,秦婉还跟她的手帕交凑在一起,笑着说新做的胭脂颜色多衬肤色,眼角眉梢都是娇俏。
自打瞥见自己手中那束突兀的野花后,秦婉娇俏的笑容就淡了许多,嘴角那点弧度僵着,像是被风吹凝了。
后来索性她也不跟人说笑了,那双漂亮的杏眼时不时就如鹰隼似的,带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了的愠怒。
一个低贱的婢女,凭什么能得到大哥那般特别的对待?
甚至……赠花?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丢进了秦府的脸面!
走到半山腰,有一块不大的平台,众人便停下歇脚。
平台一侧是陡峭的山壁,爬满了深绿带灰的青苔,手摸上去准沾一手滑腻;另一侧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低下云雾绕着,仅以一排半人高的天然石栏相隔。
山风从悬崖那头毫无遮挡地呼啸而来,没遮没拦的,吹得人衣袂翻飞,发丝凌乱,不由得连说话都得拔高几分音量。
夫人们坐在仆从及时铺好的软垫上,捧着热茶暖手,嘴里说着“这山风可真烈”。
公子小姐们倒不怕冷则倚着石栏往前凑,指着对面崖壁惊叹,那上面的映山红开的正盛,一丛丛的映山红如火焰般风过处,红浪翻涌,在这满眼翠绿中格外打眼。
“呀!你们快看那儿!”
秦婉忽然指着对面悬崖下方不远处的一处石缝,声音娇脆,带着夸张的惊喜,“那是不是一株素心兰?我瞧着像!听说这山里的野生兰草香气最是清幽难得!可难寻了!”
众人的目光“唰”的都聚了过去。
还真在下方约丈许的一处狭窄石缝中,几片细长的绿叶从石缝里顽强地探出,颤巍巍的,中间似乎还缀着几朵浅白泛绿的小花,不仔细看,几乎与山石融混在一起。
“还真是素心兰!”
旁边的李小姐凑得近,看清了便附和,“婉妹妹好眼力!”
“是啊,这兰草长在这么险峻之地,吸风饮露的,定然不凡。”
一旁的王公子也点头称赞,手还摸着下巴,一副很是懂行的样子。
秦婉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眼波转了一圈,忽然落在了尽力缩在人群外围的月华身上。
嘴角勾起一抹看似天真无邪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既然都看着了,不采回来岂不可惜?只是这地方太过险峻……,”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然后伸着纤纤玉指,径直指向月华,“哎,你,对,就是你,哪个谁,过来。”
所有目光一下都盯在月华身上。
她心脏猛地一缩,攥着花的手更紧了,指甲下意识收得更紧了掐进了柔生生的花茎里,疼得她指尖发麻。
她没法子,她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垂首行礼:“二小姐,您有何吩咐?”
秦婉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手中的花上顿了一瞬,鼻子轻轻冷哼,那点冷嘲藏都藏不住,随即又笑了:“瞧你手脚还算利索。看见那株兰草了吗?”
她抬手指着悬崖那边,语气轻描淡写,“去,替我采上来。”
这话一出,周围静了一瞬。
谁都看得明白,那处石缝位于悬崖外侧,下方就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石壁湿滑全身青苔,滑得很,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别说月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鬟,就是常年在山里爬的山民,只怕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去。
几位夫人皱了皱眉,都觉觉着秦婉此举有些过于不妥,可碍于身份,不好当面驳了她的面子于是并未立刻出声阻止。
小姐们则大多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有点还悄悄交头接耳;公子们面面相觑,有两个想开口劝,却被秦婉抢了先。
“怎么?不敢?”
秦婉挑眉,语气依旧带着娇憨,可那语气里的逼迫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采株草,又不是要你的命。还是说……你这般金贵,连本小姐的话都敢不听。”
月华的脸色“唰”地就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
山风吹在身上,冷得像刀子,把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骨头缝儿的往上钻。
她盯着那处悬崖,底下的云雾绕得人眼晕,胃里一阵阵翻搅。
她哪儿能不明白,秦婉是故意的就因为那束花,就因为秦练方才那片刻的留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还有那股子往上冒的恐惧,声音都发颤:“二小姐……那地方太危险,奴婢……奴婢怕……”
“怕什么?”
秦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声音陡然尖了几分,“你既是秦府的奴婢,主子让你做什么,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难不成你觉得,本小姐不配使唤你?”
那些话如同鞭子似的,一下下抽在月华身上。
她站在那儿,孤立无援的,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几分怜悯的,有冷冰冰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旁观。
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去,说不定就是粉身碎骨;不去,就是忤逆主子,也没好果子吃同样没有好下场。
就在她绝望地攥紧了拳,准备硬着头皮颤抖着腿想往前挪步的时候,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后快步走来,正是秦练的贴身小厮长生。
他原本守在亭台入口照看马匹,刚折返就瞧见这一幕,心下一惊,脚步便不停,径直往松树下走去,秦练方才还靠在树干上看书,此刻定还在那儿。
长生几步走到秦练身边,压低声音急道:“公子!不好了!二小姐让月华姑娘去悬崖采兰草,那地方根本没法落脚,太危险了!”
秦练手里的书卷猛地一顿,指尖捏着的书页都皱了。
他抬眼望去,正看见月华站在悬崖边,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颤,而秦婉还在一旁逼问,周围人则冷眼旁观。
一股怒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当即合上书卷,快步朝人群走去,清冷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怒气,一下子打破了窒息的僵局:“婉儿!休得胡闹!”
众人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秦练不知什么时候从那边的稍远些的松树下走了过来。
他先前还靠在树干上,手里拿着卷书,这会儿书卷已经收起来了。
他脸上看着平静,可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润的眼眸,这会儿却凝着层薄冰,目光锐利地看向秦婉,带着股子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几步走到月华身前,看似无意地侧身站定,正好挡在了月华和悬崖之间,也把秦婉那逼人的目光给隔了开去。
“大哥?”
秦婉没料到秦练会突然站出来,而且还是为了一个丫鬟呵斥自己,脸上一下子有些挂不住了,语气里带上了点撒娇的委屈,“我哪儿胡闹了?不过是让她采株兰草罢了,她也太娇气了……
“那是采兰草吗?”
秦练的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带着一种罕见的冷硬和威严,让周围的悄悄议论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那是在逼她去送命!悬崖峭壁,满是青苔,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你让她如何下去?稍有差池,便是万丈深渊!你身为秦家小姐,岂可如此罔顾人命,任性妄为!”
他话说的很直白,一点都没给秦婉留面子,把她那点小心思戳得明明白白。
秦婉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训,尤其还是被一向对她温和的大哥这么严厉地指责,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又羞又恼,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眼圈红红的:“哥,我……我怎么就罔顾人命了?她只不过是个丫鬟”
“丫鬟也是人命!”
秦练打断她,语气又沉了几分,眼神里的厉色更重了,“在我眼里,谁的命都不是草芥!今日别说是她,即便是府里任何一个下人,我也不会允你如此行事!看来平日是对你太过纵容,竟让你如此不知轻重!”
这是秦练头一次对秦婉动真怒。不是以前那种无奈的规劝,是带着斥责和失望的,让秦婉一下子就慌了。
她被秦练眼里的厉色吓住了,一时竟噎在那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圈迅速红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不敢再辩驳。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周围的人都不敢吭声了,谁也没料到秦练会为了一个低等丫鬟发这么大的火。
山风呼啸着吹过,卷起秦练身上天青色的衣袍下摆,猎猎作响。
他挺拔的身影挡在月华前面,站在那儿,脊背挺得笔直,像一道结实的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恶意与危险。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染了点淡淡的金,勾勒出他肩背的轮廓,那平日里显得温润儒雅的身形,这会儿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
月华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是因为刚才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而来的震动,还有点酸酸的暖意。
他竟会这么的维护她,甚至不惜当着众人呵斥他娇惯的妹妹。
方才那种濒临深渊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这会儿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维护撞得有点晕眩。
她鼻尖一酸,慌忙低下头,用手背悄悄擦了擦眼角,死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生怕眼泪掉下来,被人看见。
秦练冷冷地看了秦婉一眼,不再理会她那副委屈的样子,转而对着众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可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处风大险峻,不宜久留。各位夫人,不若我们还是先行下山吧。
至于那兰草,”他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那处石缝,“山野之物,还是让它自在生长为好。”
有了秦练这番话,众人自然都纷纷附和着点头。夫人们纷纷起身,仆从们赶紧收拾软垫、茶盏,忙忙碌碌的。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他强行压下。
秦婉被旁边的锦儿扶着,狠狠瞪了月华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戳在月华身上。
她跺了跺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愤愤然地转身头一个往山下走。
人群慢慢动了起来,顺着山路往下挪。
月华还站在原地,手脚还是冰凉的,却又觉得心口揣着一团火,又暖又烫。
秦练没立刻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扫过她手里那束被攥得皱巴巴的地丁花,花瓣碎了几片,花茎上还留着指甲掐出来的印子。
他的眼神复杂,有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懊恼,还有更深的心疼,只是没说什么。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叮嘱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低:“没事了。跟紧队伍走,小心脚下的路。”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融入下山的人群。
长生走在秦练身后,路过月华时,脚步顿了顿,悄悄递过来一个油纸包,压低声音道:“姑娘,这里面是暖身的姜糖,你含一块,能缓缓寒。公子特意让我备的,怕你方才受了惊又吹了风,身子不舒服。”
月华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包裹里温热的糖块,心里又是一暖。她攥紧油纸包,对着长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多谢长生哥。”
长生笑了笑,摆了摆手:“姑娘快跟上吧,山路滑,我在前头帮你看着点。”
说罢,便快步跟上秦练,只是走得慢了些,故意落在队伍中后段,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月华没被落下。
月华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花与油纸包。
花瓣虽然残破,可那股淡淡的苦香还在;姜糖的甜意透过油纸渗出来,混着掌心的温度,成了她心里最清晰的印记。
她知道,经过今天这事,她和秦婉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秦练的维护,像黑夜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光,明亮得让她心慌又温暖,却也可能……把她推到更显眼的地方,让她面对更多的危险。
山风还在吹,带着点凉意。
月华攥紧了手里的花与油纸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往下走。
脚下的路满是石子和青苔,走得磕磕绊绊;而她往后的路,看起来比这山路更难走,满是迷雾,不知道藏着多少风险。
可心里莫名多了分底气。
至少,那束花、那句“没事了”,还有长生递来的姜糖,都让她知道,她不是真的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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