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里出来，唐偌没有开车。在对面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开了一瓶坐在路边喝到天渐渐暗沉下来，这才拎着包朝公寓的方向走去。

“那要是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独当一面呢？”

苏梅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像一个循环的喇叭一样不停地响。

她头痛欲裂，强撑着朝前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偌偌姐”。

她差点儿以为一瓶酒就把自己给喝醉了，转过头，看着暮色之中奔向自己的穆云栖。

他穿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衣，肩膀宽阔，身姿修长匀称。碎发被风吹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眉峰，流畅的五官又多了几分立体。

夜色给眼前的画面增加了一层阴郁的蓝调，而穆云栖奔向自己的笑意，却像是乌云遮天蔽日前最后一抹亮光。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到他停在自己面前，喘着气问：“你没有开车吗？”

唐偌提了提手上剩下的啤酒，淡淡道：“喝酒了。”

“哦。”穆云栖用手背抹了抹自己鼻尖的汗珠，又问：“你怎么没有来吃饭啊？”

唐偌道：“不想。”

她板着脸看他，一句话也不想说，铁了心不打算给任何人好脸色，就算是穆云栖也一样。

穆云栖却无视这样的冷漠，露出干净爽朗的笑意，继续道：“那我陪你走走吧。”

“不用，我坐车。”唐偌道。

“那我送你。”穆云栖依然笑着，有一种越挫越勇的决心。

“我想一个人静静。”唐偌道。

穆云栖后退了一步，挑眉笑着看唐偌，一副“距离够远了吧”的模样。

唐偌无奈地看了一眼四周，寻了个公交站台坐下。

穆云栖坐在离她二三米远的地方，双手插兜，静静陪她看流动的街道。

眼见着一辆辆公交离开，唐偌始终没有上车，只呆坐在公交站台，倚在椅背上，看着越来越深的夜色。

穆云栖依然坐在唐偌左边大约两米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守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岣嵝着身子的大叔走到了自己身边，试探着开口：“姑娘。”

唐偌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大叔一眼，被那人灰白的瞳孔吓了一大跳，板着脸问：“干吗？”

几乎同时，穆云栖已经走到她身边，护在她身边，警觉地问：“大叔，您有事儿？”

唐偌抓住穆云栖的胳膊，朝他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搭理。

大叔见有人回应他，赶紧上前一步走到穆云栖面前，哑着声音道：“小伙子，兴发车站坐几路车啊？”

穆云栖抬头看了看车站旁显示的公交车车站，遍寻一阵道：“这里没有到兴发车站的车。”

大叔面露难色，再次开口：“那这里哪路车离兴发车站最近啊？”

“您等一下哦。”穆云栖颇有耐心，掏出手机导航一阵，皱眉道：“要转车，49路车坐11站后到南门，再坐17路车7站到兴发车站，得一个半小时才到得了。”

“没有其他快一点儿的公交车了吗？”

穆云栖又很认真地看了一遍：“没有，这是最快的了。你是要去兴发车站附近吗？”

大叔眉头紧锁，沮丧无助地站着道：“我去车站买票回家。”

穆云栖的目光停留在兴发车站的地址上：“回家？现在已经七点过了，八点车站就关闭了。您赶过去的话，也来不得了。”

“我先去了再说吧。”

大叔站在原地不动，抬眼瞧了好几遍唐偌，又将目光落在了穆云栖的身上：“小伙子，你有零钱吗？我的手机不能支付，我现在手上一张十块的，坐不了公交车。”

穆云栖刚要开口，唐偌先答道：“对面便利店可以换零钱。”

大叔却连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对穆云栖道：“你有零钱，我跟你换可以吗？”

穆云栖不知大叔为什么不肯去便利店换，自己身上也没有零钱，却道：“我刚好去买瓶水，我帮你去换吧。”

唐偌紧绷着脸，见穆云栖一路小跑去了便利店，大叔则蹒跚地跟着走了过去。

等了好几分钟，穆云栖从便利店出来，在门口朝唐偌笑着挥手。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没有动，直到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他才扶着大叔上了车，又跟司机说了几句，看着出租车离开后跑了回来。

唐偌眯着眼，脸上全然是不解：“你给他打车了？”

“嗯。最后一班车刚好在八点，打车的话，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说不定能回去。”

穆云栖笑着，似乎在为大叔赶上最后一班车而喜悦。

唐偌却神色严肃地问：“那要是赶不上呢？”

“我给了他一点儿钱，如果赶不上，就去旁边的旅馆住一晚，再买明早的车票回去。”

穆云栖还沉浸在自己合理的安排之中，没留意唐偌已经变了脸色，音调也提高了几分：“你还给他钱？”

穆云栖这才察觉出唐偌语气里的不悦，解释道：“他太可怜了。”

唐偌一字一句道：“他穿的衣服是新的，哪儿像可怜的样子了。”

“他是过来见他儿子的，可能已经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了吧。他儿子好几年没回家了，他想他儿子了。结果他只知道他儿子在这里上班，具体在哪儿也不知道，也没找到人，带的五百块也用得只剩下不到一百了，没办法才要回去了。”

“没有电话吗？”唐偌问。

穆云栖摇摇头：“就是联系不上自己儿子，才跑这里来找的。”

唐偌又问：“你给了多少？”

穆云栖只道：“一点儿。”

“多少？”唐偌肃目又问。

“六百。”穆云栖说完，立刻疯狂输出解释：“他打车过去得好几十，晚上再吃点儿东西，找个旅馆怎么也得两三百吧，车票的一百七十多，到了之后还得转车，所以……”

唐偌揉了揉额头，低声道：“穆云栖，我真的想打你。”

“为什么？”穆云栖不解。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都没想过万一他骗你的呢？”唐偌道，“什么钱包被盗，什么亲人重病，这些防骗技能你都没有吗？”

穆云栖反驳：“那万一是真的呢？”

“我从便利店出来就看到过他了，他一路走到这儿，好巧也要坐车，好巧又没零钱，好巧又遇到你这个心软的人。”

“我不觉得他在骗我。”穆云栖固执回答。

唐偌不打算说服他，继续板着脸大步朝前走。

她的心情烂透了，没空理这个傻子。

而此时的穆云栖被唐偌训了，心情极度郁闷，默不作声地跟在唐偌身后，隔着五六米的距离生着闷气。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见唐偌突然停下了脚步，鼻子里冷哼一声，指着天桥问：“那是收了你六百的人吗？”

穆云栖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见那个本应该坐上出租到达兴发车站的大叔出现在了天桥上，对着路过的一对情侣说着什么。

唐偌回头看向穆云栖，他皱着眉，继续不死心道：“他可能是嫌出租车太贵了吧。”

“不去赶最后一班车，省下来的钱够住宾馆吗？”

唐偌毫不客气地给穆云栖泼冷水。

大叔不知道说了什么，情侣中的女生掏出钱包，开始翻找什么。

穆云栖像是没法再给大叔找到合理的解释，低垂着头颅，肩膀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气焉焉地抿着唇不说话，眼神里尽是失落，委屈，夹杂着茫然和无措。

唐偌被这样复杂的眼神刺痛，瞪着他的目光软了下来，惊觉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他心地善良难道错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肆无忌惮地讥讽挖苦他？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他？

为什么自己要变成这样讨厌的人？

羞愧和难堪如巨浪拍击着心脏，她站在穆云栖对面，几乎无地自容，只能用双手捂着脸道：“穆云栖，我心情不好，你不要理我。”

掌心全是潮湿的水汽，她拼命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着道：“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这样说话的，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穆云栖在她面前，轻声安抚。

唐偌不断摇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唐偌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好似要拼命证明昨日那个软弱的人是穆云栖的幻觉。

穆云栖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情绪，之后的几天，便绝口不提她哭的事情。

他跟着高彦林跑现场，和唐偌碰面的机会极少，只能在薛欣悦的回复中得到只言片语。

高彦林忙着和商投平台的项目经理沟通，穆云栖正在看方案里涉及的内容，龙鸥的打来电话就打了过来：“现在有空不？收拾一下，跟着商务部出去参加个标前答疑会。”

“是之前开会的时候说的项目吗？”

“对，老板让我带你走一下流程，你要来的话就得抓紧时间赶过来。”

“那我给高哥说一声。”

“我给他打电话，答疑会是从下午两点开始，你赶紧过来吧。”

穆云栖看了看表，差七分钟就一点：“我跟着过来。”

他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件纯白的短T赶去找龙鸥汇合。

龙鸥和商务部的周进一起在公司楼下等穆云栖。

等了一会儿，她给唐偌打了个电话，低声道：“待会儿要去启阳一趟，给你说一声，你斟酌下要不要给秦如松说一声。”

唐偌道：“秦如松那边没什么可做的，老板该做的也都做了。答疑会上肯定有些刁钻的问题，我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龙鸥又道：“老板让把穆云栖带上。”

唐偌略感吃惊，放低语速道：“真的？”

“嗯。”龙鸥道，“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之前不说，临着要出发了，跟我说带穆云栖，要他不来或者赶不过来就算了。”

“那就挺符合他一贯作风。”唐偌无奈笑了笑。

“你怎么穿这个就过来了？”电话里龙鸥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穆云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在现场直接赶过来的，这身不行的话，我在路上买一套吧。”

龙鸥似乎是思索了一阵，才道：“这衣服鞋子都不行，你先去找商务部的叶利文，他身高体重和你差不多，应该有备用的正装。我给他打电话，你赶紧上去！”

龙鸥“啪”一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