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悲鸣

鸿蒙当日就动身去往了冰都。

连日的奔波里,良宵一直都陪着鸿蒙。等他们抵达冰都的时候,原本身处北荒的许公已先一步赶到。

彼时的良宵并未敛去身形,他与顾云长在游呼小镇的时候沾了点尘缘,故而想好好送他一程。

那时顾云长的尸身已置于棺中,而年幼的天真正趴在棺材跟前用小手掀着顾云长的眼皮,一直说:“醒醒,醒醒,天亮了……”

棺材里的顾云长面色青灰,双颊凹陷,嘴唇乌黑,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已完全没有了任何生气。

许公见天真如此,叹了口气,说:“自打顾兄走了,这孩子就不吃不喝,一直在棺旁守着,哪儿也不肯去。我们强行带他离开,他就号啕不止,像是要哭死过去……唉!”

良宵闻言将天真抱起,结果天真搂住良宵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道:“不好,不好,他不好……”

顾云长是在查验新修好的浮桥时,掉进了那条宽阔的冰河里。

自打东荒冰雪消融,雪水漫过了那条河,河里的水晶鱼因为逐热,啃烂了沐有日光的浮桥。

故而退水以后,顾云长着人将浮桥重修,收工查验的时候,他脚步趔趄,一头从浮桥上栽了下去。

但他不是被淹死的,而是在落水的一瞬因为旧疾暴毙,所以他的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迅速失温,喜欢逐热的水晶鱼才没有将他的肉身完全啃食。

天真如今又长大了一些,他会讲话,可也只会讲这么简单的几句。良宵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轻抚他头顶。

也许是因为良宵的悲悯之心叫他曾为天真开过一点智慧,天真的哭声很快止了,只是眼泪依旧“叭嗒”“叭嗒”地掉着,洇湿了良宵的肩头。

顾云长今日就要下葬,鸿蒙给天真抹了把眼泪,沿着棺椁转了一圈,把拟好却未发出的诏书放进了顾云长的怀里,扶棺道:“是我晚了一步。”

鸿蒙满是遗憾。

良宵抱着天真行到了鸿蒙身旁,拍了拍他扶在棺上的手。

鸿蒙没再言语,反手将良宵的手攥进掌心握了握。

他们的动作自然而亲密,一旁的许公看在眼里却并不怎么意外,他了然地捋了下山羊胡将目光移开,轻声提醒。

“陛下,下葬的时辰到了。”

鸿蒙点点头,亲自为顾云长盖棺。

出殡之时,满城百姓皆来相送。

等顾云长入土为安,那条宽阔的冰河边就隆起了一座崭新的坟茔。

鸿蒙同良宵领着天真在他坟前静默许久,然后去冰都城内外转了一圈。

冰都受灾以后,顾云长高筑城墙,又在墙外挖了深壕将漫来的雪水引进其中,反而给冰都城外造了一条护城河。

修筑城墙的时候,顾云长亲自参与了修建,挖壕的时候他也是带头去挖。

当时鱼患未除,顾云长的腿常被群鱼啃得到处是伤,然而顾云长从未退却。

他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

天真开了智慧,却不知他懂不懂得生死相隔,毕竟他那么年幼。可是自打顾云长下葬,他就再也没有哭过。

他举起一双小手,一边牵着鸿蒙,一边牵着良宵,带着他们去了顾云长的住处。

顾云长在哪儿都清贫,住的屋子里除却床榻,只有案牍上堆积如山,别的什么也没有。

鸿蒙走近案牍,翻看他生前书写过的纸张,皆能看见斑斑血迹。

想来顾云长旧疾反复,常常咳出血来。

鸿蒙微微叹气。

与此同时,年幼的天真拉着良宵去了床榻旁,着急地拍着床板。

良宵掀起床板来,就看见了天真还是奴隶时,在奴坑外头用来敲敲打打的那个铜锣。

天真又一次把它挂在了脖子上,任良宵怎么哄也不肯拿下来。

那日鸿蒙同良宵带着天真离开了冰都,天真则是抱着自己的铜锣,从顾云长生前的住处一路敲出了冰都城外。

他全程没有掉过一滴泪,也没有笑过。

他又不会说话了。

鸿蒙的目的地是西荒山,但行到龙门关的时候,鸿蒙做了停留。

一整个夏日,狼嗥只在龙门关的要道疏通之时给鸿蒙来过一封信,往后就再也没有递来过消息。常是鸿蒙奔走巡查之时,才能在行经龙门关的时候见上狼嗥一面。

西荒山有卡布守着,他在死守大漠防线的日子里,从未向狼嗥寻求过支援,故而狼嗥就一直守在龙门关。

鸿蒙抵达龙门关时天已近黄昏,狼嗥是从西峰顶的一个石窟中跑下来迎接鸿蒙的。

“大哥!”狼嗥喜出望外,一口气从峰顶跑到了关口,“你怎么来了?”他一边问着话,一边在鸿蒙面前停下,只是可能止步太急,狼嗥脚腕一软,差点没站稳。

“来看看你。”鸿蒙说着抬手将狼嗥扶住,等狼嗥站稳了,就朝着行在后头的良宵看去。

龙门的关口是一个窄长的甬道,那时良宵领着天真刚从龙门关的关口行进来,他冲狼嗥微微点头,又朝山顶的那个石窟看去了一眼——那里曾是白龙的龙巢,良宵曾听白龙提起过。

狼嗥看见良宵的一瞬,眼眸一暗,可他很快就笑着同良宵打了招呼:“好久不见。”说完也不等良宵的回答,目光直接落到了鸿蒙的腰上,问道:“大哥,你怎么挂到刀上了?”

狼嗥送鸿蒙的那个锦囊,因为鸿蒙不是很戴得惯,加之朗国爆发天灾期间鸿蒙又常四处奔走,和衣而眠,故而常觉得硌,所以就直接将它挂到了刀柄上。后来鸿蒙无须奔波,在寝殿的这些天,一直都是卸了佩刀,同这锦囊一起收在一边。

鸿蒙不想驳了狼嗥的心意,选了这折中之法,闻言拍了拍狼嗥的肩膀说:“方便。”

“好吧。”狼嗥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龙门关有许多的洞窟,狼嗥疏通龙门关的要道之后,借窟修建了傍山的营寨。

狼嗥在营寨为鸿蒙和良宵分别备了住处,然而鸿蒙很直接,冲狼嗥道:“一处即可。”

狼嗥一愣,很久才点头,最后挤出一个笑,又去带人备餐了。

其实说是备餐,不如说是野炊。不过是燃了篝火架起一口铁锅,将吃食煮进去。

朗国受灾以来,粮草紧缺又四处调配,狼嗥带人守在龙门关,无论吃住,皆是一切从简。

最苦的时候,狼嗥亲自带人上山挖野菜,剥树皮,也没问鸿蒙要过粮草。

将士们要是实在馋了,狼嗥就带上一队人马在东西两峰围猎。将士们捕野兔,射飞鸟,也掏蛇鼠的窝。狼嗥身手好,知道手底下的将士们不容易,自个儿摸进深林,捕的都是虎豹和壮他许多倍的黑熊。

他为了给将士们开荤,捕这些野物的时候,受过不少伤。

这夜在篝火旁,狼嗥捞着锅里的吃食给鸿蒙,一时有些尴尬。

鸿蒙来得太突然,狼嗥根本没来得及备点什么好的,不过就是用北荒秋收以后送来的新米熬了一锅粥。

狼嗥在龙门关的这些日子吃得苦,鸿蒙都知道。

他将狼嗥打来的一碗白粥喝得干干净净又冲狼嗥要了一碗,等狼嗥给他将粥端来的时候,鸿蒙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冲狼嗥说:“坐。”

彼时夜幕降临,方才粥熬好以后天真怎么哄也不吃饭,良宵就陪着他去了东峰的峰顶看星空。

这会儿篝火旁只有鸿蒙和狼嗥。

狼嗥已经许久没有离鸿蒙这么近过了,闻言眼睛一亮,立即就坐下了,冲鸿蒙指着西峰顶说:“大哥,在龙门关的这些日子,西峰顶上的那片沼泽地我都亲自去探过啦!我在那里头进进出出了许多次,如今闭着眼睛都能从里头都能走出来!所以你放心,我一定守好龙门关,不叫你失望!”

不常相见的这几个月里,狼嗥的个头还在蹿,只是守关不易,狼嗥叫这龙门关的风吹得皮肤粗糙,嘴唇干裂,一双手更是布满老茧,有着许多的伤。

鸿蒙拍了拍狼嗥的肩膀,摸到他硌手的肩峰,叹气道:“叫你受苦了,大哥没有照顾好你!”

“大哥说什么呢?”狼嗥浑不在意,朝鸿蒙靠近了一点,笑道:“为大哥守关我很乐意!龙门关什么位置?大哥你能交给我,我很开心!”

鸿蒙点点头,捏了捏狼嚎的肩膀没再说话,等到手里的粥不那么烫了,鸿蒙就给狼嗥递了过去,说:“喝了。”

“给我的?”狼嗥喜出望外,很快将碗接过。

他小口小口啜着,像是很不舍地喝完,等到整碗粥下肚,狼嗥冲鸿蒙笑着说:“好喝!”

他还说:“大哥,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出息!”鸿蒙拍了下他的脑袋,起身往东峰顶上去了。

龙门关的风灌进关口那条窄长的甬道时,宛若龙吟,站在山脚听似声声怒吼,到了峰顶便似幽幽低泣。

彼时东锋顶上的天真坐在良宵身旁望着漫天星辰,抱着他的铜锣一声不吭。

等到天上有颗星辰一闪一闪,像人在轻轻眨着眼,天真忽然提着他的铜锣敲了起来。

“咣——”

“咣——”

铜锣声缓而悠长,一声又一声,随着低泣的风声徐徐荡开。

鸿蒙随声而来。

彼时的良宵正静默不语地立在天真身后,他一头银白长发飘散在风中,仰望着夜空那颗闪烁不止的星辰,神情悲痛。

良宵曾为年幼的天真开过一点智慧,叫天真懂得了亲人相伴的喜乐,却也承受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良宵竟不知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山顶的风比山下的风大多了,鸿蒙走过去将良宵紧紧抱住。

他不要良宵看遥远的星辰。

他说:“看我。”

良宵垂眸,目光落向了鸿蒙黑曜石般的双眼,鸿蒙就吻向了良宵。

他吻咬着良宵的唇舌,把良宵的身体在怀里捂得热热的。

总之——

他也不要良宵的眼中有痛意。

良宵明白鸿蒙的心意,回应鸿蒙亲吻的同时,握住了鸿蒙的手。

鸿蒙便同良宵十指相扣。

东峰顶上野草遍地,在秋风里已变得枯黄,在风声和铜锣声里,不远处的草丛间突然传出声响,像是谁跌了一跤。

“谁?”鸿蒙说着看过去,便见狼嗥从一堆杂草中狼狈地站了起来。

“大哥……”狼嗥抖了抖衣袍,冲鸿蒙挤出一个笑,“早知我就不来了……”说着连忙移开目光去看天真。

满山都是铜锣声。

天真一下又一下,却不知怎么就敲红了狼嗥的眼眶。

“哭什么?”鸿蒙见狼嗥的眼中似有水雾,不禁问了一句。

铜锣声使偌大的峰顶更显幽静,草木在风中簌簌响着。

狼嗥蓦地垂下头揉了揉眼睛,几不可闻地说:

“觉得很悲伤……大哥,我的心快要碎了。”

完蛋了,坑挖太多,月底更不完了。不过也快了,估摸九月中旬差不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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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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