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赵月华正在府中教瑾儿握笔写字,侍女琥珀在旁哄着玥儿。
沉香突然来报:“公主,刚有一举子献诗,想求见公主。”
赵月华点点头:“放下吧,我教完瑾儿再看。至于他,你就按之前那些举子那般处理便是。若真是有真才实学的,后面再邀他入府也不迟。”
可沉香停在原处,犹豫地说:“公主,此人说若您不见他,他便不走。”
这些日子赵月华从不立刻接见献诗的举子,多是在向曾媓举荐之后,才邀约才华出众的举子入府一聚,考察其品行。
赵月华笑道:“有些日子没见这么执着的人,有些意思。”
她拿过卷轴仔细看过。
等赵月华看完,紧抿嘴唇,神情严肃,命沉香立刻带人来见。
来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面色惨白,似乎背着极为沉重的负担,行礼后,道出此行目的:“公主,卷轴上所言,句句属实,请公主明察,惩处杜昌铭及其靠山,还天下举子一个公道。”
赵月华表露出深深的关切,细问:“你可曾亲眼所见杜昌铭兜售科举考题?”
“的确没有,只是有人告知我可以买试题,我才知晓此事。我四处寻访得知,我身边至少百位举子都知晓此事,其中数十人与之同流合污。”
他回忆此事,愤恨不平。
“你可有人证、物证?”赵月华又问。
“没有,只有我。我问过身边举子,他们皆惧杜家淫威,不愿随我前来作证。”他说到此处,垂头丧气。
“你为何不怕?要知道,若没有人证、物证,即便是我,也很难将杜家定罪。届时,他们必会追究是何人告发,他们不敢动我,可你就说不准了。”
赵月华再给他当头一棒,继续逼问。
“因为我怕过太多次了!再怕,我如何对得起家中一心为我的父母、娘子,”他激动起来,完全忘了分寸,“我不懂,为何总是我这等安分守常的人害怕,那些为非作歹之人却逍遥快活。”
赵月华并不阻拦他发泄情绪,只静静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禀告:“不瞒公主,我已是不惑之年。多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希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我同家人一门心思相信,只要我够努力,便可鲤鱼跃龙门。可如今,我才惊觉那龙门难道只是幻觉,鱼只能是鱼?叫我如何不恨。”
说着说着,他不再激动,语气趋于平稳:“可光是恨,我便不来打搅公主了。我听说有人说起公主礼遇贤士,对遇事对人不偏不倚,完全看重其才干向陛下推荐人才,我才心存祈愿,来求公主主持公道。只要有人愿意查,京师那么多举子都知晓此事,一定有线索可循。”
赵月华问:“说得好。你可愿在陛下面前再讲一遍泄题之事。”
“九死不悔。”他坚定地说。
举报的人叫安信,是蓟州人,他家中世代务农。他的家人铁了心要供他读书识字,考取功名。
赵月华立刻带他进宫,却并未让他先进去,让沉香陪着他,选择将他的话转述给曾媓。
曾媓听后,并不惊讶,先问赵月华:“你怎么看?”
“儿入宫前,命人先去举子中探查过,还真有考题泄露一说,只是尚未有人提及是谁先售卖。故安信所言,部分的确属实,剩下部分还需细细调查才知。”
赵月华据查到的,如实相告,没有添油加醋,没有粉饰太平。
“你觉得会是杜威所为吗?”曾媓又问。
赵月华温和地回答:“儿不知,此事尚无确凿证据。儿不敢随意评判朝中大臣。可儿能力不足,不敢做太多事免得打草惊蛇。因此,只能带人来见阿娘,求阿娘指点迷津。”
曾媓感叹:“月娘,若是查出此事真有人泄题,又该如何?”
“儿认为,若真有人泄题,儿不知到底有多少举子深陷其中,若是推迟科举,儿认为也是万万不可。”
赵月华思索片刻后给出对策:“当务之急应当是替换考官,更换考题。阿娘本就是为选拔人才,若放任考题泄露不管,只会鱼龙混杂,白白枉费精力。是儿之过,事先竟没探查到考官有这等歪心思,没能及时处理此事。”
“月娘,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纵使是我,我不也才知晓我重用的人一个个心思都大了,”曾媓笑道,“月娘,不必再查,此事的确有人泄题,不过是泄的假题。为安定民心,明日吏部便会查出真相。”
“至于你带过来的那个人,的确不错,赏黄金百两。”曾媓补充道。
“阿娘,儿斗胆请旨,赏赐一事可否由儿先私下赐予他。他身为举子若在泄露考题一事上大出风头,难免遭人嫉恨,受人算计。”
“月娘说的是。让他安心备考便是,我会给他一个机会。”
曾媓给赵月华面子,应下此事。
第二天早朝,吏部举报杜昌铭倒卖文举假题,蒙骗举子。
曾媓当场震怒,下旨废杜昌铭举子身份,徒三年,并当众斥责杜威教子无方,勒令其居家思过。
杜威见证据确凿,曾媓已有决断,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替他的儿子辩解。他的儿子什么德行,他自是知道。考题一事杜威并不知情,否则他不会让他的儿子兜售试题惹得人尽皆知。
至于是谁给了他儿子假试题,他一想便知。那人定是与他平日走得亲近,且能接触考题,才让他儿子如此信任。他自会要他好看。现在,他只有先让曾媓出了这口气才能保全自身。
随后,曾媓痛心疾首地对百官说道:“是朕之过,有察人不明之时,众卿应当及时劝诫才是。”
“陛下圣明,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众大臣皆拜服。
曾媓论功行赏,赐安阳公主赵月华、宰相尹知山、六品考功员外郎明谦通三人玉如意各一炳。
在赵月华的请求下,曾媓为她新增四位助手监察考官,是曾媓一年前提拔到吏部、兵部的人。
赵月华清楚他们比她更懂科举流程,索性放权,给足了他们四人礼遇,她只管要必须到场时去坐镇,收取结果后,呈给曾媓过目便是。
两月后,春闱结束,文举、武举分别录用五十人。等半月后,由曾媓亲自主持殿试,考察这一百人后,再定考生名次。先帝在时,有过殿试,但都是委派宰相主管,且并非年年都有殿试。
曾媓登基后,早已下令,要求年年贡举必经殿试后,且由她亲自主持,选出天子门生。
曾媓看完文举的录用名单及其试卷后,甚为困恼,感叹:“吏部选人多不实,终究困于举子名气。”
文无第一,考官自然容易受考生名气影响。这次因事先整治了杜昌铭,杀鸡儆猴,吏部选人比之前应当更慎重,却还是掺杂水分,可见之前的科举人选有更多的都是名不副实之辈。
曾媓陷入沉思,在旁侍候的蔓儿献上一妙计:“陛下,蔓儿觉得,若想不困于举子名气,不妨糊住试卷上的举子姓名、籍贯,考官打分时,便难以从试卷上辨别是谁作答。”
赵月华听后,似茅塞顿开,接着蔓儿的话头说:“阿娘,蔓儿所言极是,不过儿认为糊名后,考官仍可以从字迹上辨别一二。不如再命一批人按统一字体誊写举子试卷,为防止随意篡改或增减,另指派一批人将誊写的卷子与原卷校对无误后,送考官评定分数。”
蔓儿管理的修文馆已有一批文人,正好可以做事。
“这些个点子都不错!”曾媓心情豁然开朗,抚掌大笑。
赵月华细细想来,又补充:“阿娘,这些个点子或许仍有疏漏之处,可能实施后才能得知,届时我等再时刻注意,一一弥补。经此一役,儿深感科第之重,草泽望之起家,簪缨望之继世,的确应当慎之又慎。”
“月娘洞若观火,有拨烦之才,早该如此,阿娘便多了份安心,”曾媓先称赞赵月华,后慈爱地看着她与蔓儿二人,“我有月娘,蔓儿,如获至宝。”
赵月华、蔓儿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又过半月,吏部考功员外郎明谦通唱第公布举子名次,几家欢喜几家忧。
赵月华对结果并不意外。定夺名次时,曾媓当着赵月华的面点出几个名字,其中就有赵月华熟悉的人。
她收留的万秉之,随她进宫揭穿泄题一事的安信,武举的崔鸣玉,及几位她向曾媓献过诗文的人。
她收留万秉之后,便要来他的诗词,觉得不错,便同其他人的献诗,一起呈给曾媓。她在曾媓面前没有对这些人有多的赞扬,他们的诗词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知晓,这些诗词献给曾媓,她也不与考官有私下接触,不会影响他们是否通过春闱,便不会在曾媓处留下结党的嫌疑。春闱之后,这些人中有被录用的,便可在殿试前,于曾媓心里多留了份好印象,这印象便可使他们更进一步。
早在春闱前,她便邀约她欣赏的举子入公主府过暖冬会。
在这些举子眼里,赵月华是第一个欣赏他们的人,此后种种,他们得以入选,得以有个好名次,或多或少都认定是赵月华的提携,视其为伯乐。
春闱后,万秉之登门答谢赵月华的恩情。赵月华待出身寒门或世家的举子一视同仁,从不端架子。只是接见万秉之这类家境窘迫的举子时,都多赐些金银财宝,言语中满是怜惜举子生活不易。
京师不比外州。她爱听和音谈民间习俗,更听她抱怨过京师物价贵,平民百姓花几十年都难以在城中买一间房。举子即使拮据,有家里帮衬,或许比平民百姓好些,但应当也不自在,索性给他们多些实在的赏赐。
来日就算做官有了官邸,手上多些钱财,总归轻松些。
举子大多身有傲骨,但听赵月华句句肺腑之言,全然为他们着想,念及自身处境,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也不再推辞,郑重向赵月华行礼道谢。
至于安信,当赵月华把泄题一事的结果告知他时,他捧着黄金,手忍不住颤抖,他紧绷着的一根线放下,双眼泛红,流下欢喜的泪水:“安信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未料真能拨乱反正。公主大恩大德,安信没齿难忘。”
赵月华宽慰他,只让他安心科考,莫白白辜负寒窗苦读的光阴。赵月华看过他的诗文,才学的确不够出众,可同他交流下来,他的策问一项该是不错的。
她希望安信能得偿所愿。
他或许不懂,他无意中做了曾媓试探她的棋子,但不懂也是种幸运。经此一役,曾媓才真信她不会囿于柳仲暄的死,曾媓信了她的诚意。
当赵月华听到安信的名字在录用名单上,她心安不少。
至于武举的崔鸣玉,她能知道这个名字,是曾媓提过多次。此届武举中有几个素质尚可的,不过崔鸣玉的武艺显然是高出其他人一大截。
能得曾媓注意,赵月华自然记在心里。崔鸣玉会得曾媓重用,这些可塑之才都是来日值得拉拢的人。
曾媓征询赵月华的意见后,便定了文、武状元。文状元是万秉之,武状元是崔鸣玉。安信的名次是中等,倒也很符合。
有几位是尹相向曾媓提过的举子,赵月华当时也在场,看过他们的诗,文采不错。
曾媓知晓尹相对他们的赏识,却将他们排在末等。曾媓明白赵月华心存疑虑,并未多说,只道:“他们眼光不好,选错了老师。”
赵月华心中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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