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万海学城·出师大考

清晨。

学城里宽敞的千石坪上,三十来个英挺的少年正在练剑,她们身后,一位壮硕的独手女人眼神凌厉地盯着她们。她右手腕以下,本该是右手的地方被一个铁钩取代,时不时用铁钩圆弧形的后背给偷懒的学女们一个暴击。

“胳膊肘抬这么高,生怕敌人的剑够不到你是吗?”

“往哪儿踢呢?收腹!要不然你今天准保抽筋。”

……

春八娘年岁已近花甲,她十四岁起做海寇,三十来岁已是相虑海上最大的霸主,这右手上的铁钩也是一次远征孔雀王朝时拜海中巨鲨所赐。

三十年前,听闻万海学城四处逃难,兜里不差钱的春八娘大手一挥,将整个学城接来了相虑海,先是造了五十二艘木兰舟给她们当移动学城,后来又划拉了万海独山岛这块地盘给她们落定下来,建起了学城。就这样,一辈子不识大字的海寇春老大成了万海学城的名誉副城主,同时兼任军武院院长。

时节已近仲夏,日光灼人,衣冠整齐的少年们很快变得满身大汗、动作走形,原本挺拔的背脊变成一片东倒西歪。

独手的中年女人恶狠狠地吼道:“武罗剑第三式是出师考校最简单的一关,你们练不会的话就不要想出师了,一辈子关在这里给我练,练到会为止!”

“春师座,这也太难了吧!”一个少男哭嚎道,“我们才十八岁,哪有人十八岁就能练成第三式的啊。”

春八娘嫌弃地剜了他一眼,原本洪钟般洪亮的嗓门因为一上午骂了太多废物点心而变得嘶哑,她招招手:“月灼,你来打一遍。”

肤色黝黑,面如灿阳的少女站起身,有些懒散地转了转脚腕,活动开关节,随即拔出腰间的佩剑。

“来了,师妇。”

她个子很高,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身穿靛紫色的麻料习武袍,嘴角挂着一个如同正午日光一样热情又锋锐的笑容。

“武罗剑第一式,凭栏怒——”

她步法从容,身形又快又稳,腾挪劈刺间,眉眼中隐有睥睨天下之色。

“武罗剑第三式,断天门——”

少年们苦练不成的第三式,在她手中仿若闲庭信步般游刃从容。不仅如此,她竟一口气将第四式、第五式舞将出来,一直舞到了——

“武罗剑第九式,自具足!”

武罗剑一共九式,练到三式即可出师门闯荡江湖,练到六式便可在武林群雌榜中榜上有名,练到第八式的人,全天下加起来掰着指头就能数完,而眼前这个黝黑少女,竟已将第八式舞得熟极而流,径自摆了个第九式的起手式。

“天啊,嬴月灼竟然连第九式都练完了,作弊了吧!”方才那个喊苦喊累的少男惊讶道。

旁边一个师妹没好气地敲了他一爆栗:“这种弊你倒是作来给我看看?”

其她的师兄弟们则面面相觑。同窗十年,他们一直知道月灼很强,但从没想到她竟强到了这种程度。

“不愧是军武院的天才学女啊……”

“这还是人吗……可怕到像是怪物。”

从来如此。学城里有许多人对月灼敬畏有加,喜爱她,崇拜她,但也有许多人,避她如蛇蝎,视她为不详。月灼对此早已习惯。

是啊,一个最强大的军武人,意味着能带来最多的血和死亡。没有人会喜欢四处杀戮的怪物。可是,如果没有人拿剑去取敌人的头颅,又指望谁去捍卫自己人的幸福?

半空中,月灼身姿如猎鹰,矫健而凶狠,一折身一送剑,角度俱是妙至毫巅。

一声悠长的钟声响彻学城,昭告着下课。

月灼迎风收剑,稳稳站在最高的木桩上,衣袂翻飞,宛如年轻的武罗神降世。

直到春师座宣布解散,所有师姐妹师兄弟全都四散离开,月灼才跃下木桩。

“小崽子功夫有长进,没给你师妇我丢脸。”

待月灼落到地面,却陡然咳出一口血来。

“到底还是没有练成啊……”她看着衣襟上的血迹,喃喃道。

春师座急忙探手,察看她的五脏心肺:“你个傻瓜蛋子,净顾着耍帅,没练成非要拿出来炫耀,不怕走火入魔吗?!”

“没事,师妇,就是在少阳脉走岔了气。”月灼不甚在意,拂拂手道,“我可是你门下最得意的大徒女,咱们军武院招牌不能砸。”

春师座皱眉:“你刚又跳过了第四式第四节。”

月灼撇撇嘴:“我正式对敌的时候不会跳过的。”

“胡扯!练功的时候回回跳过,到了正式对敌你能改得了?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跳着练很危险!”

“我讨厌四,师妇。四总让我想到死。”月灼嘟囔道,“我奶奶被捅的那天早上,我吃了四块桂花糕。”

春师座想起这个孩子刚来学城时那悲痛的样子,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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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来天,月灼每天忙于应对三十来个学坊的出师大考,像陀螺一样从早忙到晚。

半个月后,大考的重头戏,她自己所在的军武学院军将学坊的出师考校终于开始了。

考校从朝至暮,规则很简单,寅时开始,两方分执黑旗和白旗,每方各八十人,到申时整,占后山坡顶者胜。

此时距离结束还有最后两刻钟,后山坡顶上插着白旗,招展的旗上有个血红的“灼”字。高挑矫健的女孩猫在临时哨塔上,监视着半山腰的动静。她肩上胳膊上全是划伤,那个“灼”字显而易见是她就着自己流的血写的。

半个时辰前,这里插的还是黑旗,月灼弯弓射一支火箭把黑旗给烧穿了,带着左翼骑兵从西面突围,趁黑方骑兵在山腰被牵制,剿灭了一小支步兵,重新夺回了山顶。

从今天辰时月灼率白方第一次占住高地到现在,这样的攻防转换已经经历了五轮,还剩最后两刻,只要守住就是胜利。

此时白方80人还剩62人,10人弓兵小队全员在位,30人骑兵营还剩24人,步兵营损伤重一点,40步兵还剩28人。月灼将步兵营重新编队,7人一队,依然是东南西北四队,东南两队守住上山的两条入口,西北两队在山顶下五十步的位置修筑工事。骑兵8人一队,左右翼守入口,预备翼守在月灼蹲着的哨塔旁。弓兵分布在最高点的掩体内,等待月灼指令。

反观半山腰上的黑方,损失则惨重得多。黑方原本部署40人步兵营、20人骑兵营和20人弓兵营,此刻几乎损失过半,只余41人。

但月灼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黑方还有一位非常恐怖的步兵营营长,只要她还活着,哪怕黑方全营被歼,她也有可能逆势翻盘。月灼今天两次阵地失守,也都是拜这位步兵营长庄姜暗月所赐。

两人隔着山顶遥遥相望。同寝十年,月灼和暗月非常熟悉彼此的长项和弱点。月灼单兵和指挥都极强,攻势悍猛,同时擅长庙算,在作战之前能沉下心反复推演,直至无懈可击;暗月则是一个极度偏科的偏执型天才,她武功不在月灼之下,擅长隐蔽、在暗处眼观六路收集信息,能够利用战场上别人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翻盘,但她之所以不选择去前线领兵打仗,因为她不太会数数。

黑方将领楚天阔看起来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庙算的时候算了三遍依然算错了箭支数量,于是,在即将发起总攻的现在,黑方弓兵惊喜地发现,自己没箭了。

论单打独斗,月灼很难在庄姜暗月手下讨到便宜。但暗月现在要想摸到月灼的边,首先要用弓兵突破白方的左翼步兵,否则在己方步兵数量不占优势的情况下用步兵强攻就是徒劳送死。说到步兵,黑方的步兵各个都精疲力尽,两眼翻白,而山顶上白方的步兵却神清气爽,活奔乱跳。暗月有一种隐隐的懊悔感——她一定是粮草补给量也算错了!

没箭发,没粮吃,黑方全军陷入了一种低迷的士气里。暗月很想以一己之力拔刀杀上去直接砍了月灼,事实上她上午也是这么做的,但现实很快教会了她做人。现在暗月已经深切地意识到,没有己方步兵帮她牵制住对方右翼骑兵,她是根本不可能在对方两翼骑兵的冲击下还有余力击杀对方将领的。

空有一身扒皮之术,却连对方一根毛都摸不到,暗月恨得牙痒痒。

“暗月姐,我有一个主意。一会让后排弓兵去削些树枝蘸火油当火箭射出去,突破他们最前线的步兵,然后你就趁乱直奔月灼。”

“可是树枝削的火箭根本没准头啊,射也顶多射十步远。”

“没关系,我带着全部兵力从东边冲上去,确保咱们的弓兵可以靠近他们十步以内。”

“你的意思是,你要以消耗我们所有剩余兵力为代价,换来弓兵射出火箭的机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撕开一小条裂口让我能混进去干掉月灼?你要知道,就算我突破了前方的步兵营,月灼身边可有三队骑兵。”

“我会要两个弓兵专门往马身上射火箭,马只要受惊,整个骑兵队会乱。暗月姐,虽然代价巨大,但这是我们唯一还能取胜的机会。”

“最后一搏,当然要拼尽全力。”暗月嘴上赞同着楚天阔的观点,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方案确实没有问题,令她不安的恰恰是这个方案的正确性。从她七岁进军院开始,每一次考校演习,不知为何,她所在的阵营最终一定会迎来这样舍全军保她一人的抉择时刻。她倒是不负众望,十次里有九次逆风翻盘,绝地反杀。这一次大概也不会例外,胜算九成以上。

可是……难道我真的是天煞孤星吗?暗月在心里不安地想着。

难道每一次我的胜利,都要以克死所有友军为代价吗?

楚天阔察觉了她的迟疑,开口问道:“暗月姐,哪里还有问题吗?”

暗月摇摇头:“没有问题,我就是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打一场战损率低一点的仗。”

楚天阔咧嘴一笑:“姐,你别要求太高了。能赢就行,管它怎么赢的呢。咱们这是考校,又不会真的伤亡。拿下第一,打个高分才是正事。”说完转头对着弓兵下令:“去削树枝,削完来我这里领火油涂在箭头上。你们两个,待会重点对着敌方马匹射。”

白方的陷马坑已经挖好,里面埋了十余个鹿角木用来绊马。旗手和号手在月灼身边待命。

半山腰上的黑方率先响起角声,对山顶发起总攻。两队步兵手持木盾和捣马突枪冲在最前方,靠近了白方的第一道防线。

白方青旗起,右翼骑兵率先出击,直冲下山,打算冲乱黑方的阵型。

黑方弓兵列队,将手中的火箭依次射向对方马匹。

白方骑兵顿时不受控地散乱了,马匹不再听指挥,直要窜入旁边的树林里。

暗月抓住这个第一波骑兵已溃第二波骑兵未至的大好时机,一路杀上山去。

白方黄旗起,步兵列队,挡住了暗月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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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整,军院院长春八娘施施然从一旁的瞭望塔中走出来,看到山顶稳稳插着写着“灼”字的白旗。

“本场岁末考校,白方胜。”春院长嗓门洪亮,高声宣布,“白方战损27人,黑方战损49人。双方主将均存活。”

白方学生兴高采烈地抱在一起。果然只要有月灼坐镇帅位,就一定稳赢。军院最强将才,可不是随便吹的。

走下山坡,月夕已经在等着她俩了。月灼和暗月一前一后向月夕走去。

“结果怎么样?”月夕迎上去。

“我们俩抽签没抽到一边。”月灼搂过她,往山下走去。暗月不甘示弱,搂住月夕的另一边肩膀。

“那谁赢了?”月夕被两个浑身血污和臭汗的大高个架在中间,艰难喘气。

月灼扬起下巴:“当然是我。”

说完就遭到了暗月的一记后勾拳。

三人笑笑闹闹,走回寝楼。

突然,月灼闻到了一丝刺鼻的气味,她猛然抬头。

——寝楼上方,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烟,一阵风吹来,黑烟很快将寝楼全部笼罩。

“起火了?”月夕急道。

“不,这是瘴气。”暗月盯着黑烟,“没有火光,不像失火。但是却有这样浓烈刺鼻的气味,这是……”

月灼和暗月异口同声地喊道:“七毒瘴!”

她们距离寝楼和那一团黑烟还有两三里的距离,月灼撕下外袍的衣摆,撕成三份,递给月夕和暗月:“快,先掩住口鼻。”

月夕一把拿过三份布条,低声轻吟:“春泉涌流!”瞬间,三块布料都变得湿润,几乎能滴出水来。

三人将湿布系在脸上,就近找了一幢最高的观物院的学楼,爬上顶端,从最高处俯瞰整个情况。

尽管还有一些角落被更高的学楼遮挡,但也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座学城有六七处地方冒出了黑烟,除了她们的寝楼,察心院学楼、藏书阁、占星台等地方都有黑烟冒出,在夜色中反射出不详的蓝光。

万海独山岛是一座海上孤岛,距离大陆最近的白兰港数百海里,距离南边最近的瑶洲群岛也有数十海里。几十年来,岛上的万海学城也曾有过宵小来犯,但大多是些海上不长眼的小毛贼,没有过今天这么大阵仗——七毒瘴是由夹竹桃、鸡母珠、狸藻、舟形乌头、慕阳海蛇、血黑蚁、南歌水母、屹川金蝎七种世间剧毒之物提炼而成的毒药,通过复杂的阵法点燃发动的毒瘴。光是集齐这些罕见的毒物便已不易,还要炼制并配合阵法,全天下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该不会是衡中书院的人吧?”月灼皱眉道。

“他们为什么突然用这么狠毒的法子袭击我们?”月夕问道。

月灼飞快思索道:“难道是因为学城挡了有些人的财路?”

虽然月灼自己时不时会去瑶洲抓些贩子换赏金,但她所做的和春师座她们比起来只能算九牛一毛,真正成组织成体系地打击海上的人贩子,是春师座和沈和容城主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

“不对,你们看。”一直没说话的暗月指着西南一处,严肃地说道,“他们真正要袭击的是后山。”

顺着暗月的手指望去,月灼看见大批大批的黑衣人正在后山聚集。

月夕惊叫:“后山今天出土了不得了的上古时代的文物,就是宰父院长被叫走去看的那个,他们一定是冲着这个来的!”

三人一对眼,飞快地冲下学楼,一路向后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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