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既中,春光浓酽如酒。
建安京城初阳如洗,百花正盛,宫墙之外,人语如潮。朝堂之上,一桩看似寻常的婚议,正无声地挑动着京中风脉。
太子舒元明今年二十,礼冠加身,学成有成,德望日盛。自即位为储以来,屡有谏言,欲为之早定储妃,以安宗庙之望、立国本之基。
皇帝未明言,皇后已暗应。凤仪宫中三日翻卷闺秀画轴,终传出风声——太子妃将从京中列名之中甄选,先议者,不过几人。
风未至,却似已翻过九重宫阙,落入人心。
宫中传出的风声落入京城,如投水入湖,涟漪渐开,终是传入了将军府。
将军府西偏院,修竹掩影,花木扶疏。几名侍女正在廊下收拾画具,一边忙着,一边低声说笑。
“你听说了吗?太子殿下要择妃了。”
“早就听说了,听说前几日皇后娘娘在凤仪宫翻了一整日的画像,连咱们府上的……清予小姐都被宫里册了名。”
“清予小姐?她不是鲜少出门?听说她身体不好、连花朝宴都没去。”
“哎,你不懂——这可就是越神秘越让人议论。再说了,谁不知道我们小姐出落得像那画中仙子一样”
“可听说陆家那位小姐才是真正有望的,不但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听说还跟咱们二小姐是表姐妹呢。”
“表小姐?”
“嘘,小声点儿,别叫夫人听见。”
她们说话正热,忽然后头一道女声淡淡传来:“你们今日怎地这般话多?”
几个侍女一惊,连忙转身行礼。
只见廊下不知何时立了个素衣白衫的少女,乌发轻绾,面容清冷,眉目如画。
是时家的大小姐,时清予。
她目光扫过几人,语气不冷不热:“打扫完这院子,再去把南廊的竹叶拾一遍。若再叫母亲听见你们在屋外嚼舌根,罚的可就不是月例了。”
几人连忙应是,低头退散。
时清予看着她们散去的背影,神色无波,转身步入内屋。
屋内香火氤氲,书案干净,竹帘微曳,墙上挂着一轴兰竹幽图。她缓缓落座,展开案上素笺,执笔续写昨夜未尽的临帖。
春光透窗,落在她的衣袖上。
她似未将“太子择妃”四字放在心头,可就在提笔片刻后,指间忽地微顿。
她想到那几个侍女提起的一个名字——陆雨薇。
她的表妹,陆家的嫡女,礼部尚书之女,名声素来温婉,是女学中最得称道的榜样。
自小以来,她们并无嫌隙,也谈不上亲近。表面温和,实则从未真正靠近过。
她知道,若要择“最合适”的太子妃,那陆雨薇,的确是极稳妥的一个人选。
只是她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有那么一瞬,不易察觉的沉静……微凉。
指尖墨色未干,她将笔轻轻放下。
门外脚步轻响,是庶妹时清芷来了。
“阿姊。”清芷提着一小篮点心进来,裙角一掀,笑盈盈地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熟悉又自然的亲昵。
她年方十三,正值豆蔻,身量尚未抽高,眉眼却已舒展成形。她与时清予五官略有几分相似,眉形极秀,肤色白净,唇角天生微翘,不笑时已有几分温婉的风情。
不同于清予的清冷孤华,她更像江南水畔春日开的一枝杏花,柔而不媚,婉而不俗,天生讨人欢喜。
她将点心放到案上,侧头看着案前姐姐刚放下的笔墨,眼睛微微一亮:“阿姊,今日写得格外好看,是不是昨夜练过?”
“我看你手腕都有些肿了。”清芷撅起嘴,小声嘟囔,“总觉得你不是只写字这么简单。”
她说着,还特意看了看姐姐指节,那一层薄茧,常人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清予轻掩袖口,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题:“你今日怎不在女学?”
“夫子说让我把上回落下的经义补齐,我便留下来背。”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再说了,府里如今满院风声,谁能静得下心。”
清予未置可否,只是笑着给她斟了一盏温茶。
“阿姊,”清芷忽然道,声音柔软,“你若真嫁进东宫,我该怎么办呀。”
时清予没有立刻答话。
她望着时清芷那双眼,忽地想起她的生母——邹姨娘。
十五年前,父亲因一次边地微乱,途中救下一个重伤农家女。女子身份卑微,却相貌清秀,为避流言,便将其纳入侧院。
她的母亲陆宁从不曾怨,只让管家抬了入账,并一再教她:“清予,虽是嫡出,但与旁人相处,当以心待之,不以位高欺人。”
她一直记得。
也因此,她从未怠慢过清芷。甚至在某些时候,她会刻意去护她——就像此刻这样。
“你若担心,”她轻声道,“便好好习学。将来你若出得门,我才敢安心。”
时清芷听罢,愣了一下,旋即笑弯了眼:“那我可得好好听夫子的话,把自己练成个才女。”
“才女未必,莫成戏精。”清予打趣。
清芷大笑,挽着她的手摇晃了一下,笑声中满是少女的轻巧与无忧。
阳光从窗棂洒下,将两人影子映在地上,一高一矮,肩并肩,静好而真切。
她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三。一个清冷如雪竹,一个婉约似杏花。
松荫堂内灯火温和,菜式一如往日,清而不寡,丰而不奢。
时衡坐于上首,神色一贯沉稳,言语不多,但眼中有光,不时望向女儿时,语气虽淡,却带出藏不住的关切。陆宁则坐在他下首,一身深绣藕花褙子,整洁素净,端庄中自带几分温柔。
这家中主母出自江洲陆氏,与当今礼部尚书陆晟正是亲兄妹。
“今日日头转暖了些,”她夹了菜给最小的惟安,“你们弟弟这几日总算不咳了,让我放了心。”
“母亲今日说了三次了。”清芷一边剥虾,一边笑,“阿弟还得再养几日呢。”
“二姐说得对。”惟安小脸鼓鼓的,认真地点点头,“我今儿背了百家姓,祖父说背完就给我买东街的糖人吃。”
“你祖父说的话,你记得可真牢。”陆宁一笑,目光扫过空席,略微一顿:“你祖父今儿身上不爽利,方才说不来用饭了。”
她语气中无太多忧色,显然是知道并无大碍。
“我一会儿给他送过去吧。”时清予放下碗箸,起身行礼,“正好今日熬的鲫鱼汤是祖父平日喜欢的。”
“也好,”时衡点头,声音低缓,“你去前院取套斗篷再过去,夜里寒重些。”
清芷转头望着她:“阿姊,我帮你包点酒酿小团子带去。”
“嗯。”清予微笑颔首。
这一顿饭,平淡却温润——没有多言议亲风声,也没有急于打探,只在无声处传递出一种“家族向内、自有风骨”的沉静。
而当清予取了饭食,披上斗篷,穿过将军府重门,朝祖父所居的暮松院而去时,夜色才刚沉,院中竹影婆娑,静得像是一幅慢画。
门未掩,她推门而入,只见堂中火盆烧得正旺,镇国大将军时老太爷披着一身黑貂外袍,坐于炭炉边,正低头翻一卷兵录。
听得脚步,他没抬头,只沉声道:“清予来了?”
“祖父。”她轻轻将食盒放下,“娘说您今日未用晚膳,我来送。”
他“嗯”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她。
这一眼落下,神色倒也没多少威严,反而隐有一丝欣慰藏在眼底。
“你手腕上的茧还没退。”他忽然道。
时清予微怔,抬眸与他对视。
“记得你小时候练剑,翻院墙被你娘拎了回来,我还当你改了性子。”
他慢悠悠合上兵书,微叹道:“没想到你那股子倔骨头,这么多年还是没散。”
清予站得笔直,眉眼沉静如昔,只轻声道:“不是孙儿不愿改,是改不了。”
时老将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缓缓牵起一丝不动声色的笑。
“罢了。你是时家的孩子,总是不该太软。”
他没有责怪,只抬手接过了她送来的汤羹,一言未发地喝了一口。
清予低头,跪坐在他身侧,静静地替他添了一盏茶。
——这一夜,祖孙不多话,只共炉火饮汤,但彼此心底,却比谁都清楚:
这时家百年将门的血,仍未冷。
从暮松院出来,已是深夜。
月华倾洒,石径泛白,时清予披着青灰斗篷穿过回廊,步履不疾,目光沉静。将军府夜中灯火已熄,唯有听竹院外一盏孤灯,随风轻晃。
这处院落位于西南角,旧年间多为清修之地,地势稍高,倚山有竹。后来她搬来,祖父才亲赐其名——听竹。
竹影拂窗,风声入梦,清予素日便喜这等静雅清寂。
她推门入内,屏风后一盏暗灯还亮着,屋内无人,仿佛这院中只住着她一人
她脱去外袍,脚步不停,绕过书案,一径入了东侧密室。
门轻轻掩上,那是听竹院最深处的练功间。竹帘半卷,墙上挂着一口暗青长剑,剑柄处银纹隐隐,形制沉稳,并无半点花巧。
她动作利落地换下常服,换上一身白青练衣,衣料紧束腰臂,肩背合身,衣角不飘,稳如藏锋。她挽起长发,仅以一根白玉簪束起,额前鬓发收至耳后,露出干净清冷的面容。
她握剑出鞘,一声轻响,寒意四溢。
剑尚未动,气息先变。她站在竹影斑驳的地面,双足一前一后,略曲膝,肩胛微沉,整个身形沉入重心,如弓蓄势。
起招,是“踏雪寻踪”——剑尖刺出时只是一点寒光,瞬息之间却已连破三式,影绰如雾中穿柳,未见人先逼气。
第二式“碎影藏锋”,她左手虚引,右腕翻转,剑花划圆后骤然一抖,寒芒霜雨般洒下,动作干净、迅疾、克制,几乎听不见破风之声,只余竹影翻涌,枝叶沙沙如惊雀。
第三式“惊鸿一撇”,她侧身,腾身而起,左足点地瞬间旋身回转,剑刃自左腰斜斩而出,剑锋逼近胸前之刻正好收势,毫厘不差,力断意连,气未绝,人未散。
落地时,她稳稳站定,只一脚点在竹影斜中,不前不后,正如她这人:藏锋而不弱。
她剑式未断,转腕即收,“翠浪折波”“回川藏骨”几式接连而出,剑气内敛不乱,步法细密、转身轻灵,手中长剑未离身寸,却能仿若随身而走。
整整一刻钟,她未曾歇息,唯有剑尖一次次划破寂静,落地无声。
最后一式“引月照林”,她收势站定,长剑平举于胸,双眸望向虚空,眼神清冷如月下竹影。
气未稳,身已静。
月光洒下,她眉眼淡然,额上薄汗未干,指尖却因长久持剑微微颤着。她看着掌心的茧纹,抬手将那层薄汗随意拭去,眸色依旧无波。
许久,她方才轻声道:
“藏则藏,可若需出剑……便无人挡得住。”
她将剑重新挂回墙上,步履无声地回到屋中,揭灯,洗面,拢发,似从未练过,也从未动过杀意。
竹影重重,将那一身冷意尽数遮去,只余窗外月色,一片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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