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金雀衔珠(拾肆)

云京街边的草棚下,一个貌似壮年的男子戴着斗笠、遮住面庞,倚身靠在草棚的柱子上。他一面悠然地俯下身来、瞧着街上的壮汉牵着一匹牛,从他的身前掠过。另一面将腰间的宝剑从剑鞘里拔出,拔出了再放回剑鞘里去,就这样放了又拔、拔了又放。

倘若无人注意男子斗笠下的碎发,便没有人会发现那男子的头发已然形容枯槁、像是几根长在头上的茅草了。这时从草棚后面走来另一位黑发青衫的、腰间别着宝剑的男子——他一手扶上斗笠男子的脊背,对斗笠男子道:“萧北行,近来可曾无恙啊?”

“我好着呢,洛行舟。”斗笠男子玩味地说罢,于是抬起头来,向洛行舟露出他那骨骼分明的、年轻的面庞。洛行舟一向觉得,萧北行是个奇人。他的满头头发花白的不成样子,脸庞与身体却仿佛青春永驻。

据洛行舟所知,萧北行前几日又闯了祸事。不过好在事情没有露出马脚。洛行舟望着他,只觉得他的存在愈发无比的不真实、愈发不像个人。于是洛行舟直直瞪着他良久、先是沉默,随后好一阵才发出话来道:“萧北行,你又闯大内了?”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夜闯进宫了。你没回来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那夜羲王杀了个人……幸好如今你回来了,那人不是你。”洛行舟的目光拉拉扯扯,总归眼里带着些不悦。他继续说道:“第一次你进宫,到底把老师傅的话转述了没有?”

萧北行看见絮絮叨叨的洛行舟,一时间沉默不语,只想底下头来望着街巷、再也不去看他。过了一会儿,萧北行才挽起胸前的胳膊,把头靠向洛行舟的肩膀处、低低的说道:“老师傅的那番话,大抵是预言天下事的。虽然如今世风日下,信命的人越来越少了。”

“但你放心,我把他的话转述给长公主了。”

“那长公主可是最不信命的?萧北行啊萧北行,你莫要告错了人……”洛行舟说着说着,便悔恨又愤怒地指向萧北行的脸庞。可他却瞧见萧北行不为所动、连他也不看,只是自顾自的默默的望向街边流动的车马。又过了许久,萧北行便向他辞别了。

如今已是冬日,别院的莲池早早冻上了。阿岚与青碧在外面巡了圈院子,瞧见莲池已然成了一块冰池,又因天气颇寒、只把院子巡了一圈便想打道回去了。彼时青碧踏着步子走在前面。阿岚突然拉住青碧,对她耳语道:“青碧啊……你说殿下这是第几回来云京了?”

“第二回。”青碧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彼时阿岚与青碧继续往回走着。一边走着,阿岚一边听见耳旁青碧的声音:“今年一共就来了两回。上次一回、这次一回。上次殿下原要查案来着,结果却被冥家阁主给困在云京了……至于这次,大抵是因为朝廷有事叫要员来罢?”

“萧北行先生?您怎么来了?”青碧说着说着,二人走到了门口。她远远瞧见萧北行头上戴着斗笠,身披又厚又长的裘衣,脚踩毛绒绒的棉靴子。萧北行听见了那声音、瞧见青碧与阿岚二人,便说道:“我这次又是来找你家殿下的。”

“原是这般。我家殿下在祭祀祖先,恐怕要叫您等一会儿了。”阿岚低头说道。

一听到“祭祀祖先”四个字,萧北行的内心便忍不住胸潮澎湃,仿佛外面的严冬都抵不过他心里的热火。他想着初次见阿弦的时候,只因阿弦长得与南尘几乎无二、他便能与阿弦立刻熟络起来。那时的他便觉得,阿弦与南尘不可能毫无关系。

如今瞧见阿弦所居的别院,虽然他从前与南尘同游时未曾见过,里面却也是白墙青瓦翘角顶、展现出一派彻底的江南风光……倘若阿弦是云京人,他的院子便不会形似如此。于是北行几乎想也没想、便开口说道:“祭祀祖先不要紧,先带我进去罢。”

“我与你家殿下也算是熟络了。没想到那时江湖一瞥、我们还能再见。正巧他在云京、我也在云京,不如就带我先去见你家殿下罢?”萧北行走着走着,便看到一扇小门立在他身前。小门里是一方实际大而深的庭院。

北行在远处瞥见,庭院的尽头有一栋展开门的屋子、屋子里跪着一个穿朱红衣裳的人。他与阿岚、青碧跨过了小门,往里继续走着,便闻到了一股冲鼻的香气——那是几根插在香炉前的香,正在散发出骇人的气味。

北行远远瞧见,朱红衣裳的男子头戴金冠,跪在两扇高高架起的牌位前。北行看罢悄悄离开了阿岚和青碧,从他们身后绕过去,走至屋子的门前。未等阿岚和青碧瞧见他,他便一眼看见两扇牌位上写着“祝南尘、宣璇”几个大字。

原来如此。北行的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他既顺着过往发生的事、惋惜南尘的死,又担心阿弦这个过于年轻的孩子——他与阿弦相比实际已然是叔父,而阿弦的确是个孩子。他又担心起了他自己,分不清南尘和阿弦,指不定哪天会把阿弦掳去……

“萧北行先生,你在啊。”两扇打开的窗子下,露出的是阿弦如玉像般的面庞。阿弦在浅浅微笑过后,轻轻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水。彼时萧北行望着他、只觉得阿弦的脸上仿佛携带着江南的雨气——这一点与南尘实在太像了。

然而没过多久之后,阿弦便毫不温柔地狂笑了起来。这样的狂笑注定是只属于阿弦的。他的笑中带苦,好似一面满足的微笑着、一面又在嘲笑自己的荒唐。阿弦就这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了好一会儿。阿弦道:“萧北行,你瞧我多荒唐啊。”

“我分明知道自己这一生的结局应当是‘帝王霸业,孤家寡人’,却还在渴望些别的、不该我得的东西……你瞧我多荒唐,多荒唐!我若有妻儿,他们大抵也会跟着我流离。我想不出来我这一生,除去参与斗争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生活了。”

阿弦说着说着眼睛似睁非睁、睁不开了。从他煞红煞红的双眼里面,眼泪一颗一颗如珠子般落下。此时的他眉头紧锁,眼眶红得不像样子。尽管如此他依旧突然别过头去,不叫眼泪落下几颗、也始终不愿哭出声来。

萧北行看着阿弦从浅笑到狂笑,从笑脸盈盈到泪水涟涟,从欢喜地面对着他、到失落的别过头去。萧北行总觉得阿弦像是南尘,却又不是南尘。阿弦是一个孩子,一个比萧北行年轻许多岁,所以懒于藏匿、又哭又笑、认为自己没归宿的孩子。

萧北行见阿弦如此,于是一把将手中的剑杵在地上、缓缓恍若自言自语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倘若你如今还是个人,就算是个野兽,这样想来都是常事。我曾经也想彻彻底底了却一些事……可惜,一辈子都忘不了啦。”

等到他略带悲伤的言罢,便一直仔细盯着屋中柜子上的铜环。等到阿弦擦干泪水、默默望向北行的时候,萧北行已然一言不发了。随后过了良久,阿弦打算与他拜别。阿弦说,自己要去见一个世上唯一懂自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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