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邪山

岁末的寒风奔跑过粗粝沙石，发出呜呜的呼号，而在山石之下的洞穴宫殿中，炭火明亮，晚宴已然开始。

大厅中央的圆形区域供歌伎表演，两侧坐着各部落首领，多半左右有美人相陪，三层石台上，由兽骨、兽牙装饰，铺有皮毛的胡杨木主座上，沙岐王交叠双腿微微后仰，一派王者威仪。

在她身后站着四位将士，歌舞已下了两场，轮到一位女子独奏。

沙岐王用手指勾着座椅手把上厉牙的尖端，身形未动，问向离她最近的男子：

“虞将军，现在几时了？”

黑蓝戎装的将军正辨认出此时的表演者是先前那位被图胡部长选中的歌伎，忽听得女王似乎随意却认真的问话，他取出机械表看了一眼，微倾身：

“七时一刻多。”

他是将军，原本在下方设有他的坐席，但当他看到主座上赫勒身后站了四个随行将士后，他便走到台前，命令沙岐王右边的副将：

“你去我那个位置，这里我来守。”

将士犹豫了一下，便领命而去，赫勒斜睨一眼换后的人，没有管他，未置一词。赤瞳在火光中更加艳红冶异，在那样的眼神中，男子读不出任何态度。

沙岐王点了点头，动作不可察觉，似乎并非回应他，而是独自思量。

虞青翎正在观察她火焰映衬下的面容，忽听得台下小声的惊呼，琴音戛然而止，粗蛮的大笑声同时响起。

他转眼看去，在众人的焦点中心，那位穿着单薄舞衣的女子被图胡部长半拽起，花容破碎，带着惊恐和哀求正望向前方。

她甚至都不敢出声呼喊。

原本平息下的怒焰此时如同沉寂的海底火山猛然爆发，蓝发男子沉了脸色。

只听台下的图胡部长嘎嘎的声音：

“大王！现在也表演完了，该赏给我了吧！”

蛮族首领一边说着，一边将瑟瑟发抖的女子拽起来抱在怀里。

高座上的沙岐王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却没有如以往扬手允许，只是道：

“图胡部长，你现在搂着的，不是孤的人，是虞将军的人，你若索要，问虞将军是否答应。”声音冰冷而威严。

说罢墨发如瀑的女王转头看了一眼虞青翎，眼中似有笑意，也是冷硬无情。

狂妄的图胡部长有些不悦，拽开了歌女。

“吾王实在英主，还分您的人将军的人，要我看这所有的都是王的，哈哈！”

却是完全不理会那位“虞将军”。

虞青翎握紧拳头，凛然道：

“王，我能否通过决斗来决定那位姑娘的命运。”

“看来你很有把握？”赫勒没再看他，低声戏谑。

“我一定尽力。”年轻将军狠狠盯着下面的蛮族人。

“图胡部长，虞将军说，要和你比试一场，意下如何？”

沙岐王依旧仰在兽骨毛皮座椅中，散漫却不失魄力。

台下的首领转了转眼珠，好戏还在后头……

“哈哈哈！”图胡喇声一笑，道：“原来是虞将军也看上这美人儿了？失礼失礼，我正好带了好酒，献给大王和将军，来人，拿酒来！”他一挥肌肉虬结的胳膊，扔下了歌女。

酒水登时便端了上来，盛在人掌大的骨碗里，刺鼻的酒精钻入鼻间，虞青翎微微蹙眉。

侍者低着头将托盘举到头顶，等待着沙岐王和虞将军取走酒碗。

“放这里。”女王没有接过，转动手腕指示手边小桌。

赫勒身后的另一个侍卫立即上前拿下酒碗放在桌上，即刻命令：“王让你下去。”

那位歌女已经退场，莺莺燕燕走来数十位红纱女子，各位首领也盛好酒，热烈的乐鼓声中，图胡部长开口道：

“吾王今日两次拦了我的美人儿，这次可莫再拒绝了！”

说罢向着沙岐王遥遥举杯，接着“咕咚咕咚”饮下了一碗烈酒。

赫勒淡淡一瞥足有一斤的浓酒，苍白修长的手端起骨碗，赤瞳抬起，在众首领的目光中、在虞青翎些微惊愕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全部吞下。

女王将酒碗倒过来，几滴酒水顺着骨壁滑落，跌入冰硬的石阶上，在下方，响亮的呼喝声蓦地炸起：

“大王好酒量！”

“好！”

沙岐王挑起尚存水泽的红唇，出声依旧裂金振玉，仿佛丝毫不受烈酒影响：

“图胡部长，亦分与各位品尝。”

“大王说得对，来！给各首领盛上！”图胡向侍卫一挥大手，下一刻，便不怀好意地说：

“虞将军怎不喝？是怪我这酒不好……还是将军喝不了？”

高大的男人，此刻的目光却如野鼠一般低秽。

虞青翎迎上蛮人的刻意嘲笑，抱了抱拳，朗声道：

“喝酒易误事，我是军人，承担着保护王安全的重任，片刻不敢疏忽，青翎感谢部长好意。”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让赫勒微侧头低声对他说：

“孤不记得何时给你这个任务，虞将军。”

那近乎中性的嗓音此刻略带沙哑。

英俊的男子微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台下不知如何辩驳的图胡，心中满意。

过了一会，宴会正到热闹之时，各首领相互之间把酒畅谈，沙岐王挑选的艳美舞女也到席间与大人们共饮。

这时，黑发的战皇忽然从兽骨王座上站起，身旁的虞青翎回首一看，便是心中一震。

她……赫勒，她不舒服。

即便很不明显，但他依然能看的出来，在那浓妆之下，雪白的皮肤更加苍白，微红的瞳孔变得血红，她的呼吸也深长沉重。

是酒的缘故么？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子……

下一刻，沙岐王转身便走，步履依然气势非凡。持赤镰的将士跟随其后。

虞青翎没有犹豫，也跟了上去。

赫勒辨出身后脚步，用她一贯的姿势斜斜睨着蓝发将军，酒精味自鼻息间吐出。

“留下吧，否则你保不住她们。”

说罢朝台下一睇，而青翎却在她的这几个动作中，捕捉到王的忍耐，庄严的面容，威厉的气魄，终是少了一份往日枭桀。

顺着赫勒的目光，虞青翎回看一眼，他知道他一旦离去，那些歌伎就会落入狼虎之爪。

就在他回头的须臾刹那，随着“噔噔”声，沙岐王已经离开了。

男子一闭眼，快走两步，追上了王，在她身旁低声回应：

“我会在您身边。”

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

休息的偏殿内，沙岐王不准任何人进入，寒冷的岁末夜晚，虞青翎站在紧闭的大门外，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耳边传来主殿内粗噶的笑声和女子的娇声，铜炉中的火焰在大风中摇晃不息，火星上升、熄灭，寒风吹拂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刮过他白皙的脸庞，碧蓝的眼眸转向涿邪山上方的夜空，一片泼墨的黑中闪烁数颗亮星。

苍凉而浩瀚，他想起了剑阁夏日的星空，那里温暖舒适、花香醉人。

但这里却别有另一番美，一种可以震撼心灵的美，是雄鹰有力的羽翼，是游弋天际的鲲鹏，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冷浸骨髓的黑夜中，辉煌燃烧的星辰。

额心生角的巨狼背上，那手持赤镰的黑衣女子，红瞳冶异，时而嘲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