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大人,人醒了!”

凌清有些迷瞪,转入清醒时,瘫软无力感爬升,他缓缓睁眼,猝然迎上一张充斥视野的脸,心脏一瞬间忘记了跳动。

刘洺欢喜地扯了一嗓子,转眼见凌清闭上了眼,又慌了神:“不舒服?还需要我去请大夫吗?”

凌清舒展呼吸,睁眼:“不必。”

“药来了,药来了!”双手端捧药碗健步如飞的关五,跟喜鹊报喜一样,叽叽喳喳地蹦进来了。

端坐一旁,正执笔写着的陆妄抬了下头,余光见凌清小脸苍白,肉眼可见的无力,说道:“喂药吧。”

药碗里的药显然没跟上捧碗人的节奏,往外荡了些。

关五连忙稳住,抽出一只手来,用食指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用气声问了句:“我?”,却见他家大人丝毫没有兴趣盯着自己看,又收了手,讪讪往床边走。

“大人,要我说,把那百年树皮搬来,和关五一比,都算细嫩的了。这么糙个汉子,除了喂过马,就只灌过自己了,哪会喂药这精细活,还是我来吧。”

关五没品出这段话的味儿来,只知道自己得到解放了,乐呵着将药碗递出去。

刘洺伸手端过,颇有“贤惠”范儿地用汤勺搅了搅褐黑色的汤药,没忍住,被这味冲了一下,他将头从碗这里抽离了些,呛着音道:“来,张嘴。”

说不清是刘洺的语调还是他的动作,凌清没太崩住,干咳了一阵。

“你这,我……”刘洺放下碗,手忙脚乱地递上手帕。

接过手帕,凌清清了清许久没动用的嗓子,“谢谢。”

“我没什么好谢的。”刘洺又重新搅起药来,没控制住自己的眉毛摆出怪造型,陈述着:“日中的时候,大人带我们巡查,刚想抓你们偷鱼,就见那个谁鬼鬼祟祟,就慷慨地在桥头留了一阵。所以,很巧,几乎是你落水的同一时间,大人下令‘跳’,我和关五这才能及时跳水救你。”

“主要是关五,他力气贼大,拖拽着你的手臂,我托着你的脚。我刚说用力一把,结果你就被拉上去了。虽然我的功劳不大,但我的心意还是相当到位的。当然,你能活,主要是大人指令下得好,关五力气卖得好。”

关五大笑一声:“嘿嘿,力气是天生的,功在大人。”

好在这时有人敲门,陆妄同关五出去了,才免了刻着功劳二字的飞镖反复回旋。

凌清撑着床,将自己坐直,虚软的手轻轻接过药碗,声音有些悬乎:“谢了,不过,我自己来就好。”

“也行。”

刘洺搅着搅着,好几次悔恨自己生了个狗鼻子——灵得紧!

感受着飘过来的如丝苦味,他以为凌清会忸怩一阵,不料他连汤勺都没动,单手端碗,仰头,眉毛都没皱地,一口便喝尽了。

放下碗时,丝毫没有被苦得死去活来的遗迹,相反,风轻云淡、若无其事的。

刘洺没及时掩盖眼里的震惊之色,被看了个正着,也不尴尬,只是抖着手端过药碗,直白问道:“不苦吗?”

凌清拭掉嘴角的药渍:“有点儿。”

等刘洺跑着出去放碗,顺带好奇心作祟地喝了一大口药,苦得满地打滚、面上狰狞得六亲不认时,凌清将屋中打量了一遍。

又是明月高悬,夜色瀑垂。

屋子宽敞,窗明几净的。布置简单,比寻常寝屋,多立一小书架,上置书卷,全无奢豪之调,却也绝非贫苦之象,至于其间偶现的刀剑,便显出内敛的张狂。

刘洺跌跌撞撞地走回来,嚼碎嘴里的糖块,愁颜才有所舒展。

但五官还是过于拥挤,他坐到床边,伸手,递出手中多拿的、用帕子包着的糖块:“果然没有所谓感同身受,苦着了吧?”

有些意外,凌清接下了,放在一旁,没急着吃,回道:“其实,还好。”

“这么能吃苦?”刘洺伸手抹开他的五官,有种放松的感觉了,“简直跟大人的忍痛能力一个级别。”

“不至于,只是吃得惯了。”

刘洺看了他一眼,自动抵制了深想,以倒苦水的形式开了新话题:“在这儿的一天,可不比打一天仗轻松。怎么一群人就这么能惹事,话说,你也真够惨的,被个疯子缠上,还差点儿没命。”

放下手帕,凌清明知故问:“疯子?”

“可不是嘛,”刘洺凑近了一些:“看了一些他的资料,我头都大了,哪个正常人一个案子能结十余年呢?”

凌清没说话,静静地等他的下文。

“你醒之前,我走东窜西时,还多打听了点他的故事。你可知,这人有多疯狂?十几年前,一户高中探花之家,却在获名当晚,领赏前夕,一家几口,尽数被屠灭,当真怀璧其罪啊!

“据说,房宅虽小,但火势却莫名地高,附近救火的水都不大顶用。而且,哪怕第二天处处焦炭,也都没能掩盖掉血腥味儿。当时查案的人都被里面的阴戾吓到了,连着几天没回家,尽在热闹处转悠,说是辟邪。”

眼眸微动,凌清在不知觉中,拧皱了被子,手上的力道却分毫未减,乃至指骨互触,加深痛楚。

回忆起那皮包骨的嶙峋,他声音有些低哑地发问:“凭他?”

“那倒不是,有雇人来着。只是,同他受审的人,好像都先死了。我听人说,他当时脑子就不好了,记忆散了脾性不改,死犟死犟的,不然也不至于一个案子,结了近十年。”

刘洺说完,有些口渴,又惊觉自己的嘴漏了,便忙着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见人离开,凌清有些脱力地往后一靠,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也交错着血痕,他却毫无痛觉。只是,眼底腾起雾气,良久,眼角凝出一颗剔透。

合了眼,压下翻涌如海的情绪,凌清伸手,拿过方才放好的糖块,往嘴里塞了块,待甜味肆意侵占口腔的每一处,他才应诺脑中的陆离。

那年,他七岁,一家人随他爹入京赶考。

据他爹说,祖上曾留有一处宅子,是在他爹的爹没因言语怒帝之前拥有的,幸而罪罚无牵连,他们便欣欣然住了进去。

到京后半把月的时间,他爹处处做活维持家用,他也时不时跟着,随他四处搭桌整凳、吟诗写对,将佳句妙词留在大街小巷,一时间,声名四起,左邻右舍均知:“巷尾人家,有郎如玉。”

正式作考时,多人迎送,他爹坦荡其怀,行礼致至。月后殿试之上,得获探花之名时,他们一家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有礼品不断地送达。

夜幕降下,总会霸道地吞噬白日里的闹腾与欢愉。

宴酬前夜,他于书房同他爹静静地读书。

一纸被墨迹填满,他欢着起来,说要吃食;他爹宠溺地收拾书卷,就揽着他要去厨房。

只是,门一推开——黑影成行,刀剑泛寒光。

顶头的黑影行了一礼,还算有礼:“有人买你们的命,我们拿钱做事,恭请配合。”

他爹将他往后一拉,声色温润且不乱:“我们,而不是我?”

黑影同他的伙伴聊了两句,转头道:“确认了,是你们,而不只是你。”

他从他爹背后钻出来,天真至极地问道:“多少钱?我们有钱,可以出三倍。”

黑影抱着刀又退回去,聊了两句,回答:“我们不爱钱,要不了那么多。”

“那把你拿的钱给我,我替你们做事。”

黑影被蒙住的眼睛露出疑惑,反应了半天才回答:“上面的意思应该是,你们只能死于他杀,自杀的话,是完不成任务的。”

他爹和他相视一眼,道:“摊上当探花还被杀的爹,滋味如何?”

他瞬间泪上眼眶,冒头对黑影说:“杀我们,是怕我日后成了状元吗?”

黑影似动容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结巴道:“这……没跟我们说。”

他爹轻抚他的头,在他耳畔笑着说:“早知道搏个状元,名声更震些。”

说完,他们将自己的倒影从对方澄清的眼瞳中抽离,默契地分开,朝两边拼了命地跑——哪怕明知可能没有结果。

院中的黑影远比见到的要多,脚步声将独属夜间的寂静踏得粉碎,撕裂成一阵兵荒马乱。

他只觉得腿上再也抽不出气力,支撑不了他求生的**。

跌倒时,被一团黑影包围住时。刀起,他闭眼聆听心脏的狂跳;刀落,想象中的刺痛却没有及时传来,相反,他被横腰一抱,用力之大,他被勒得几乎出不了气。

他努力睁开眼,却只见好似无边的质地不错的黑衣。

接着,整个人上下颠倒,他被扔进井坑,而一根粗壮的绳子垂下来,捆缠一只手腕时,耳边,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突兀出现的黑影,反复着一个词“水里安全”。

而身下,是直往上冒的井水寒气,从脚底窜入头盖骨,绳子磨得手生疼,他被放下去,死死拽着绳子。

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听到刀剑相接,和隐忍着的嘶喊。

什么叫“水里安全”,换一种死法,更好跟那边的人交代?

如果松了手掉井里,算自杀还是他杀?

他用尽全力,往上攀了些许,透过乱倒的木架,他得以看清院中景象。

有人放了火,火光接天连地,黑影在火光下更加分明。噼啪的焦燃中,他看到空中划成线的血迹,也看到潦倒之下,那张张带着安详微笑的脸。

心头的痛楚具象化,因为用力,麻绳勒穿掌心,血脱离肉而流淌,他在嘈杂声中,不自觉松了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杀吧,不遂坏人愿……

门“吱吖”被推开,记忆的木匣被暴力合上,凌清缓缓睁眼,没有遗留的情绪,眸中转而清亮清亮的。

进来的是陆妄,高挑的身子,惯常黑衣加身,身边缀着的两人没在,他手中端着的东西,正团团送出热气,声色染了夜的寒气:“饿吗?”

凌清顿了下,看着他走到身前,影子将自己罩住,他轻点头:“饿。”

“趁热喝。”陆妄将粥碗递过来,就近抽了张凳子坐下。

凌清接过,热气扑腾着盈鼻,加了肉沫熬煮,怪香的,他舀了一勺,被烫得眉头微皱,便收了动作,轻搅着。

“你们认识?”

凌清吸了口香气,大概猜到他问的是谁,脑中自觉浮现出半老儿的模样。

仔细回想起来,他今天应该是能顺利脱身的,一记手刀下去,力道是足够支撑人倒下的。

可他没来得及动手,便如被缚了金锁般,上下动弹不得。

半老儿在失常的情况下,力气大得惊人,就像当年将他横腰捆在井绳上的人,而他口中,念叨着的一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急促着语调,而声音几乎跨时空地贴合重叠——“水里安全”。

他没有能力知道当年的黑影是谁,只是觉得过分熟悉。

凌清抿了口粥:“记不清。”

陆妄留意着他的神情,降了些语速:“他叫秦坠月。”

舀好的半勺粥重新掉回碗中,凌清眸光微闪,记忆里的曾经浮上心头。

从井里被打捞起,他便到了一个新鲜的地方,无一陈设他曾见过,后来院中人告诉他:他被一个大善人收养了。

大善人当时声名较浅,但名字很柔气,唤作:楚若渝。

一天,他听说有人受游街之刑,在他们的推搡下,便偷摸着溜了出去。

跑了几条街,弯弯绕绕的,他终于见到了囚车。

而柱条缝间,那人遍体鳞伤,血痕透湿囚衣遍布。凭他半点医术都无的脑子,都能看出:那人快死了。

那人东舞西荡的,有些疯疯傻傻。可车头偏转,那张脸亮出——分明曾是风流子的潮趋。

那时,他爹与一公子中途为友,缘分上乘,可谓是不二知音。佳话频传,以至当时有言道:“坠月于倚梦,不下红颜知己。”

倚梦,凌倚梦,他爹。

定居安都之后,相见便少了些许。同时初来乍到之人,为图生计,秦坠月常在酒楼填词,偶尔上街摆桌写字。

只要得了钱,便会带些字画、吃食过来,同他爹一番棋艺磨磋,兴致高时,一住便是几天。

他幼时除了仰慕父亲的才学,便是钦慕秦坠月的文才。

可惜,同进考后,秦坠月名落孙山。

知晓当夜,秦坠月满腹愁肠地携了好酒来府宅,借着酒意,豪情歌了几首,泪眼唱着“此生不出仕,自在江湖间”。

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出去卖字……

半月后,殿试结束,消息绽开。

首递出去的邀函却迟迟没有应答,而如今,敲破面纱阻隔才知,再度相见,他已化作夺命之黑影。

原来,“水里安全”,是因为,杀人之后,要放火……

陆妄见他情绪不太对,没再多言,起身道了句“吃完,早点睡吧。”

凌清仰起头,余留的点点细碎泪光没散,放下粥碗,正欲行礼,低头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换上干净衣物,只是,稍微有些不合身,松松垮垮的。

他微怔,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题:“大人,这是哪儿?”

陆妄往屋外走去,关上门之前,任由夜风将微轻的声音送出一截距离:“我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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