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转危为安第一步

转过次日,鼓近卯时。

以灰鼠暖兜、狐白披风拢裹了上下周身的柳朝云手脚轻便地出了东殿,倚靠廊柱,静静迎候着玉瓶。

柳朝云并不去深纠玉瓶为何要瞒隐她与玉簪曾是故交,只盼自己可以充作一束晴光,能要她们涣然冰释。

毕竟如此一来,对自己当下处境才是裨益良多。

玉瓶初初从正殿侧门里露头儿,便瞧见了那缀在一抱剔红鸾柱边上的柳朝云,履幅不免快上了三分。

“云妹妹,为什么这里等我?是有什么要紧事?”玉瓶步至柳朝云尚有一段距离,便迫不及待问道。

柳朝云当即拨履迎上,与她相搀而行,眉眼绽笑:“接姐姐怎么就不算一件很要紧的事呢,我已经打发小丫头去给你提一桶热水来,你好洗漱,床也已经铺好了,你好睡。”

“辛苦云妹妹了,这会子可叫我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了。”玉瓶蹙了眉。

柳朝云懵了一息,先与她越槛入殿后,方疑问道:“这话怎么说?”

玉瓶履根渐次慢了下来,开门见山道:“真是个傻妹妹,今儿我们都歇下来了,自然是与你一道出宫,先赁来一间小小的房子,做你的家呀,难不成,你还要成日里在宫里闲逛,七八年了罢?还没逛够呀。”

柳朝云这时候才恍然一笑,心喜她如此悉心关顾自己,因此与玉瓶交握的手又紧了紧:“诶!没有姐姐提醒,倒真是忘了如今又更自在了。”驻了步子,望向玉瓶:“可我也不忍心叫姐姐打着呵欠去处置呀。”

玉瓶颊上浮笑:“咱们又不是在床帐边上伺候的,谁会傻瞪眼似的一整晚的不眠不休呀,幸亏我同你换了班,不然呀,她们瞧你是个新上来的,又那么憨实,要你值一夜的班也未可知呢。”

玉瓶诉出自换班次的一刹,柳朝云的水瞳里,热雾骤聚,顷刻间便朦胧了万物,独有玉瓶的面庞,似乎依旧清晰:“姐姐之前怎么一声不言语呢,也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连着两夜在地下睡囫囵觉,于肺腑有伤呢。”

玉瓶眼见着柳朝云莹泪缀面,少不得扶帕去拭:“别哭了,好妹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不妨事的,你瞧我多精神,我们快洗漱洗漱,就出宫去逛逛。”

柳朝云本该就此盈畅开颜,却不知怎么,忽然于这份惠赏感到些许不真切,自己又无法捺止,只好扰她一句:“我们真的可以在宫外置个家吗?我……真正到了节骨眼上,倒不敢相信了。”

玉瓶于是再次拢紧了柳朝云的两掌,亦深有同感:“也怨不得你生疑,若不是娘娘仁厚,颁赐下这大恩典与我们,现在我们可怎么着呢,一年光景能有五六天的清闲日子就不错了。”

柳朝云声吻由此也变得柔煦:“也是奇呢,娘娘莫不是西王母转世投生来的,从没见过这样的圣德主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按班次排下来,一班人不过是去她跟前伺候十几天,诶,说到这儿,就有一点不如意了,若是上头那些一等大姐姐们也不要我们去伺候,便能得以整日里都随侍在姐姐身边,那才是享大福呢。”

玉瓶被这话惹的皓雪圆腮上笑出一抹莲尖粉:“诶呦,你好不害臊,我们可都是一样的人呀,谁也伺候不着谁。”

柳朝云忙不迭摇首:“我可比不上姐姐,姐姐天生是娘娘身边的仙子,我不过是受姐姐点拨提携上来的晚辈后生,如何能相提并论,我可不敢有这个心。”

玉瓶见她仍不改旧日情态,待自己一如往昔的谦敬讨喜,一面偕伴步进灿美阁,一面慷慨馈去:“真个儿是嘴巴上酿满了蜜,好嘛,原本是先打算先赁个房子与你暂住,待你积攒下东西,再去买个好宅子,这会子是再舍不得你吃一点点的苦了,我已经定了,先将用不上的钗钏衣裳当来几两银子,好与你置买房宅,不许拗我的意。”

待玉瓶自去洗漱理妆,柳朝云歇坐在窗边,伏案思量:愁煞人呀,难道还能与姐姐直说,自己是受了那崔莺莺的威胁,忍耻投在她的门下,拜了旁人做姐姐,不得已要表面上与她分了营垒吗?

毕竟谁又真拿刀横在你颈子上了呢?依玉瓶姐的性情,怕是受一句忘恩负义的骂,恐怕都是轻的,没准再不会这般疼惜我了。

说不得,得瞒着。

可姐姐若有一日知道了我与女史、玉簪私下有往来,自然是要来盘问我的,我必要实话实话,仍是逃不开一顿骂。

说?还是得说吗?

拿不定主意的柳朝云,止不住地抛吁扬叹起来,倒是引来了一向觉轻的玉簪从睡房撩帘出来:“妆扮得这般妍丽,是要出宫了吧。”

柳朝云见那玉簪只披了件毛织长衫,忙下意识起身一面应个“是”,就要将她搡回睡房:“这外间虽不冷,到底不如里间暖和,快回去睡罢,实在对不住你,响动大了些,扰你清梦了。”

玉簪很是顺从地退回里间,春风拂柳般地留下句嘱咐:“好好好,听你的,你出了宫也要处处都当心,外头坏人多得狠。”

柳朝云方落坐原位,玉瓶便足蹑四季春碧玉红锦靴,盈捷地走进来,瞥看莲漏一眼,已经卯时过半,往柳朝云歉身一礼:“叫妹妹久等了。”

而柳朝云因受那万般愁绪侵扰,并不觉候了许久,反而对玉瓶尚有抱愧之心,是以在福身还礼间,将声容里的郁霾隐去,更敷婉和:“无妨,这还早呢。”又机殷地为玉瓶倾一盏温热适口的蜜水:“先润一润喉咙再走。”

柳朝云这时才松舒一口气:幸亏我早一步将玉簪姐姐搡了回去。

乍然出了芳林门的柳朝云,当先四下观量一番这宫外的潇潇烟景,已与八年前,大有不同了。

目信最终寄定在不远处,两座相对矗立的重檐楼阁,一面问玉瓶:“这两座彩楼大抵也是娘娘下令建造的罢,这是做什么用的?”

玉瓶饶有意兴:“这是顾夫人承娘娘的旨意,办的第一件大好事,特特用来授课、擢拔才女的地方呢,左边这座叫撷芳楼,右边那座叫作拾翠楼。从各地女子学堂选上来的娘子,原就是一茬好苗子,再经九位女史一齐提选三轮,同朝廷考课那般,也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这九等。中下六等便要去拾翠楼再去习学一番,上三等就不得了了,入了上上名册的,跟着女史进宫去做紫霞帔女史,落在上中、上下里的,若是得了女史青眼,也可跟着进宫做红霞帔女史,不得进宫的,便去撷芳楼做小女史,以备不时之需。”

柳朝云低头幽思道:顾夫人倒是拈了个巧,取用朝廷制度何等便宜,只是并不明白女史为什么还要分作紫红两色。

于是在玉瓶话音落定,忙问道:“女史如何又分作紫霞帔与红霞帔?”

玉瓶欲要开口解释,便瞧见一辆青幔牛车缓缓驾来:“我们先上车再说。”

待二人适坐其位,玉瓶方续起前话:“能够入宫侍奉在皇后娘娘的女史嘛,也并非都是单单以拔萃出群取此名号的呀,也有由女史竭力举荐的,皇后娘娘便将原本统称的小女史,以着紫穿红区分开来,娘娘多偏爱一些那靠着自己力量上来的,遂赐紫霞帔。”

牛车悠悠地临经其中一座彩楼,柳朝云透窗看去,越近越显出气派来:檐角巧裁如意纹,柱身细錾瑞云章,朱门镂金,琐窗抱翠,雕栏间彩绶飘袅,似衔丽人娇韵,玉砌上花钿委落,犹遗婵娟玉影。

柳朝云缘此心中猝然生了一番极周全的主意,于是眼底真正蕴起一脉恬笑:“原来如此,那么依姐姐瞧,我们去可使得?”杏瞳静栖在了玉瓶身上:“姐姐比我清楚,皇后娘娘身边有女官与女侍,女官分六尚局与内书房,女侍则分殿内殿外,可请姐姐细想,一等的另外十八位大姐姐,还不是被六夫人压得死死地?”

玉瓶“哦?”了一记:“云妹妹这么快就有了新的见识,若靠自己的智识,恐怕要落在下三等里,不能再去伺候娘娘,这还算小事,还有最大的一件事,我们以后又该如何讨生活呢?”

柳朝云放轻了声儿:“倘若有做那红霞帔的门路呢?”

玉瓶险要失态笑出声来,急忙握唇柔劝道:“我的云妹妹呀,难道你想去认得顾夫人与女史?她们比六夫人还难伺候吧?我们的根基尚浅呢。”

柳朝云的谈兴有一刹萎垂,可转念一想,玉瓶还不知晓昨日自己受挟认女史做姐姐一节,于是重振精神,与人慢慢说道:“此时当然是没法子做红霞帔的,再者说了,认不得顾夫人与女史,并非是姐姐根基浅薄的缘故,实在是姐姐性子淳善,认定了郑夫人,再怎么受冷遇,也不肯离了郑夫人。”

玉瓶眼睛里瞬间润满慨然,这是被柳朝云说到了心坎上:“做人不能忘恩负义,那会天打雷劈的,况且现在也不受委屈了,你上来了,那我们三年来的用心讨好,就没有白费,只是折进去的竟是芳菲……”

蓦地,玉瓶又情不自禁了,为已远去了的芳菲而惋叹不息。

柳朝云聆到“忘恩负义”,心口骤突两下,不免长抒一口气:果然叫我料着了,若是实话实说,这会子怕是要被骂到我脸上来了。

末话则是这两日已听熟了的,柳朝云的腮容上当即拟足慰色:“我也千万分舍不得芳菲,芳菲若是有重新回来的一天呢?没出宫前,我不敢这样想,可出了宫,外头真是变了许多,从前的想法,未必就是切实的了。姐姐,我们也应当变一变旧脑筋。”

柳朝云不忘接着游说她。

玉瓶不敢置信地凝看住柳朝云,她那一副很是庄重的鬓容,教玉瓶陷入了沉思。

牛车仍旧是慢慢地,可终究会行入到那花天锦地里去。

玉瓶也到底应从了柳朝云:“云妹妹既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我再说丧气话,就是个赘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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