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玫瑰的来历(上)

九华宫的北面,东侧门——望仙门,则循常地先后迎进张怀棠与顾绫二人。

“顾尚宫,请留步。”口吻疏淡极了。

即便是这般凝冷的天,张怀棠身上仍旧只袭着一件薄薄的荼白锦袍,从内政事堂里款款步出,及至顾绫跟前,不矜不盈地叉手一礼。

内政事堂,地处紫宸门内,归属内廷。按例乃是宫妃燕息之殿,只因当今圣上,自小便钟情于王绥一人,即使到了初懂人事的年龄,亦能矜束自己,半点不曾与侍女内侍胡来,唯靠五姑娘泻欲而已。一直候到王绥及笄,立刻喜结连理。二人一天比着一天的如胶似漆,同食同息,同进同出,恩爱无两,哪儿还容得下别人?

潜邸旧妾并无一人,圣上登极以来,也从未想过添置新人,这众多的殿宇,自然寂寞。

王绥便择定了这座曰淑景的殿宇,叫近臣在此办公候应。

与含凉殿极近,甚是便宜。

渐渐的,群臣便都呼为内政事堂,毕竟在事实上,已经完全取代了那紫宸门外的政事堂。

一众穿戴胜似暑天里蓬蓬灼烈的绛霞一般的女子皆暂驻宝履,疾忙向张怀棠矮身屈膝见礼不迭。

而最明灿的一簇流霞——顾绫,既不与人还礼,甚至连字儿也懒掷一粒,只是与张怀棠微微颌首便罢。

满脸的不耐烦,似乎一笔写下四个草书:有话快说。

张怀棠倒是已经习熟了顾绫的轻傲脾性,自己的辞腔亦是纹丝不变:“顾尚宫既是看过了鄙人的便笺,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怂恿陛下与娘娘三征吐蕃?”

顾绫横睨一眼,口锋如钩:“妾身从来不去看无用之人写的无用之文。张侍郎,还有其他话?”

张怀棠的目底隐有一抹哀丧酝出。

“万万想不到顾尚宫的为人狠毒至此,为报私怨,竟眼睁睁瞧着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着寸缕,鄙人告辞。”

说罢,便如一羽白鹤,振翅飞去。

顾绫眼尾含上一层极蔑的冷笑,教训众侍:“你们也忒懂得礼数了,一个只会卖女求安,愚不可及的草包,连人都不配做,还配你们给他好颜色。”一面纵履往含凉殿奔去。

期间可闻一缕娇怯怯的女声,似泣非泣道:“妾等怎敢怠慢朝廷重臣,谁似夫人顶受宠……”不着痕迹地逢迎着:“能这般硬气,莫说不给他好颜色了,他的脸上又不是没被夫人啐过。”

果然将顾绫捧得开眉展眼,时而细声缓语地与众侍讲两句闲话释闷。

顾绫众人的裙履还未蹭着含凉殿的阶沿,即从两扇小小的侧门里先获闻一声脆唤:“青莲,留步。”

顾绫,字青莲。

顾绫定睛看去。

脸似银盆,狗狗式的眼睛,不必借梨粉与口脂,便生来一副净白皮肉,那唇润泽殷红,仿佛两瓣露凝玫瑰。

顾绫心下立刻泛苦:难不成是最不好应付的尉迟夫人!

已然倚着朱门,朝顾绫递笑招手的可不正是那太平郡夫人、尚功尉迟锦鸡。

顾绫的眉心旋即蹙了一蹙。

顾绫与这六夫人相交尚浅,至多也不过半载而已,彼此秉情如何能相熟至此?皆得益于盟友叶小鸾,倾心详诉。

况且,这尉迟夫人年方十六,六夫人之中若按长幼序齿,她排第五。如要论资排辈,并非是东宫旧婢,她则排第六。可在上下众人的声评里,她却是难以捉摸的,位次最难以厘定。

有人依赖她的温柔平和,有人向往她的机颖圆融,有人偏爱她的知情识趣,有人畏惧她的手段狠辣,有人甚至干脆辞去女官,避躲到他乡……

仿佛每个人眼中的她,都不大一样。

顾绫曾下过考语,尉迟夫人,贝壳精灵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华彩各异。

顾绫端呈一幅谦敬姿态,趋至尉迟锦鸡跟前,盈盈一礼,而后方笑道:“锦娘,我今儿想来不得空,须到明日,才能与你下完那盘棋了。”

“可是与张侍郎在御前分辨分辨要不要三征吐蕃的事儿?”尉迟锦鸡施然还礼后,缓缓问道。

顾绫点一点额首。

尉迟锦鸡当即令环侍在顾绫周身的宫娥,且都散往别处消闷。

顾绫疑看她一眼。

尉迟锦鸡一面引顾绫入西花厅,一面仍持以娴态,和软一笑:“这会子怕是张侍郎要不战而胜了,所以倒不如陪我下棋呢,也省的你气的心里闷闷的。那盘棋可就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了了。”

顾绫立时拢起了她那对描的极细的眉,且驻了雀履:“锦娘,再与我打哑迷,我可就要恼了。”

尉迟锦鸡递出嫩玉一腕,仍是携顾绫步进西花厅:“今晨卯时才过一刻,玉虚仙师便进宫来要求见娘娘,这位仙师来头大得狠,我们最是不敢拖延禀报的,她与娘娘聊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便出宫去了,聊的是她愿意献上她的女儿做和亲公主,娘娘似乎也动摇了。”

顾绫几乎是走一步,追问一句:“玉虚仙师是谁?她为什么情愿卖女儿?娘娘为什么动摇了?难道不知道她的女儿定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尉迟锦鸡一一应道:“玉虚仙师,俗家姓萧,闺名练嫄,年纪三十六岁,出身兰陵萧氏嫡脉,兰陵郡开国侯萧崇川一房,乃兰陵侯第四女。她虽然年龄与娘娘差了一轮,却是情同鱼水,后来娘娘荣登皇太子妃不过月余,正巧老燕王也要给世子选继室,娘娘要今上将孀居的萧练嫄举荐过去,果然,半载以后,萧练嫄成了燕王世子妃,二人情谊自不必说了,更甚从前。”

顾绫与尉迟锦鸡进了西花厅东暖阁,谁也没客气推辞,一并落座在梳妆床上,自有茶侍跪在一侧为她们烹献香茶。

是以并不耽搁尉迟锦鸡的娓娓诉道:“初时,燕王世子待萧妃也算得上情真意切,可不料到了第三年,燕王世子又喜欢上了另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周小娘子。”

顾绫默想道:周氏,如今的燕王太妃周氏吗?

尉迟锦鸡仿佛一眼猜中顾绫此刻的想法:“就是如今的燕王太妃。”

顾绫了然一笑,略有惋心:“怪不得不管大宴小宴,周太妃都不曾露过面,旁人都只说她身体不好。”

尉迟锦鸡偏过腮去,柔腔之中有些涩然了:“她也是个可怜人,燕恭懿王在三年前,又动了休妻再娶的念头,娘娘听说后,心口直疼,被陛下叫来跟前狠狠骂了一顿,还罚了他一年的俸禄银子,叫他从此不许提休妻。据说燕恭懿王回去之后,醉酒闹事,差点打了周妃,周妃觉得没脸,寻死觅活了两三天,还是陛下看不过去,降旨申饬燕恭懿王,他才彻底老实。可到底他们夫妻情谊还是越来越淡了,燕恭懿王索性去他的渭南别墅长居去了,可也没过多久好日子,就宾天了。”

顾绫对周太妃的痛惜之情,实在是薄若蝉翼,可又不得不听那萧妃之事,眼见着尉迟锦鸡要把话关岔去,捺性提醒道:“实在是罪在燕王,周妃实在可怜,萧妃又较周妃可怜十倍。”

尉迟锦鸡却是连笑似叹:“萧妃可不是任由人揉捏的面团,她表面上又是伤心,又是哭泣的,私下里,你猜怎么着?”

顾绫把一寸秋波照临在尉迟锦鸡身上,漆瞳微眯,仿佛一下含了情,平生一种纯洁的媚态:“恼妒之下,对周妃……那时候,她还是周小娘子,对她口蜜腹剑。”

尉迟锦鸡迎去狡黠一眨:“青莲原来如此歹毒。”眉情蹙恨,眼风含怯:“青莲姐姐,你不会对我也是口腹蜜剑吧?”

顾绫抬手就要打在尉迟锦鸡的腮上:“你再调戏我,下一次就不会再知会你了。”

话音未落,顾绫便狠捏了两下她的腴嫩腮肉。

尉迟锦鸡一面抚揉着**辣的腮颊,一面悻然道歉:“口无遮拦是我不对,青莲饶我这一回吧。”

顾绫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继续胡说,我倒是很喜欢捏。”问回正题:“萧妃既不是那等两面人,那么私底下会怎样?”

“这还是陛下登极之后,才闹出来的,萧妃那那些年借着去寺庙道观的由头,零零总总私藏了有七八个小郎君。”尉迟锦鸡的一面掌丘撑在腮边,打心底里涌出来一抹服气的腔吻,只不知是在服气萧妃还是顾绫了。

后一句,则是轻如柳梢之烟:“据说没闹出来之前娘娘就晓得了。至于为什么是在陛下登极之后闹出来,则是有娘娘撑腰,闹出来也不怕什么。”

“不过,我不知道真假,你要好奇,就要去问小鸾她们了。”尉迟锦鸡淘气地笑补了一句。

顾绫罕有尬色:“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胡闹。”

顾绫少不得把又奔远了的话头,重新牵接回萧妃身上:“既有娘娘撑腰,萧妃如何又变成了玉虚仙师呢?”

尉迟锦鸡自腮心漾出俏然一笑:“借莺莺妹妹的一句话,'她就是想做女冠了呗!'”

顾绫也只好应道:“好罢,这玉虚仙师放荡不羁。”又问:“那她又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吐蕃的事情?要逼迫她的女儿去和亲?她恨故燕王?也恨她们的女儿?恨到要她的女儿去死?”

“并非如此。”尉迟锦鸡正色道。

“玉虚仙师二十七岁嫁与当时还是世子的燕恭懿王,那时候世子也有三十岁了,膝下已有了两子两女,长子即是而今的燕王策,次子是常山郡王筹。第三女便是要去做和亲公主的庶人李氏绣衣,幼女就是那有“跛脚公主”之诨称的永乐公主,闺讳上湘下裙。”

顾绫神色又凝重三分:“原来永乐公主并非帝女,萧妃也无亲生子女,怪不得一点儿也不心疼。若非永乐公主患有跛脚之疾,恐怕要遭殃的得是永乐公主了。”

“青莲,你又错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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