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已散,云起回府时天色将近迟暮,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忧心长姊,不过下车时被北风扑了一阵,她这额角竟隐隐有些作痛。
“姑娘且用些姜茶。”皎玉捧着錾花银盏近前,见王妃仍怔怔望着廊下,暗叹口气将红木凭几往前推了推,“方才竹月已去请许郎中了,算时辰也该到了。”
云起心事未定,依旧想那单秋月为何在长姊之事上撒谎,只怕是内宅斗争,怕长姊攀上她这个王妃后地位越过自己,这般左遮右拦,定然给了长姊许多委屈受。
见云起立在那窗前不动,孙妈妈倒怕她受凉,忙送了一张灰鼠皮的毯子来,又贴心给她围了抹额。
“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来人躬身长揖,云起望过去,正撞进一双含烟笼雾的眸子——那许千逢生得着实清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若非颀长身量与男子发冠,倒似画中走出的洛神。
只是这长相太过阴柔,云起倒不将其归于男子清秀,只料想他若是个女子,该是怎样的谪仙。
那许千逢见云起不答话,进来时又上前福了福,瞧她神情呆滞面色疲倦,便问道:“王妃的气色可不如从前好了,可是最近劳碌了?”
劳心伤神,贺云起这段时日的确辛苦,听了这话不觉苦笑:“劳碌不劳碌的,都是命罢了。”
“王妃年岁这么轻,何故要信命?该是好好保养自己才是。”这许千逢一面答话,一面从袖中抽出块双色的鲛绡,覆在云起的腕子上。
才放好脉枕,却见王妃忽然轻笑:“都说许郎中妙手仁心,怎的手掌倒比闺阁女儿还要光洁?”
这话说得俏皮,倒教那年轻郎中耳尖泛起薄红,云起并非存心调笑,只是许郎中这手纤细白嫩,少不得惹人多看两眼。
许千逢指节微顿,温声应道:“家慈擅制玉容膏,舍妹又爱调弄花露,时日久了便成了这般模样。”
云起瞧着自己的手,虽泡着玫瑰水也精心养了十几日,皮肤略细腻些,到底是除不掉从前灶台下烟火熏出来的颜色:“令妹手巧,想必也是个锦心绣口之人,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一番。”
许千逢面色微沉,“她腿上有些残疾,因而不常出来走动的。”
云起原不过想看看这许家小妹是否和兄长一般是个绝色,倒不想失言了,幸而竹月在旁边眼尖,忙过来奉茶,打岔道:“我家王妃这大半个月确实是辛劳了些,还请许郎中开张好方子给补补。”
许千逢见这凌川王妃神色变化,忙笑道:“王妃不必挂怀于此。”
搭过脉,竹月请了许千逢到外间吃茶写方子,孙妈妈见要过晚膳时分,忙来问要吃些什么,彼时云起虽也没什么胃口,想想又觉得嘴馋那鲜肉烧饼,最好要多放些嫩葱韭菜的,往前怕赵书柘嫌弃那味道,忍着不吃,如今倒是有机会了。
贺云起病着,孙妈妈便也由她了。
“今儿春哥儿也病怏怏的,别是过了病气给姑娘。”皎玉在一旁看着云起无精打采,也是心疼。
“我这身子倒没什么大碍,那小孩儿娇弱,长吟嫂嫂不知该怎么心焦呢。”云起扶了扶额头,倒是觉得头疼比方才要轻些,“不过还是得有个孩子傍身才好,今日瞧那长吟嫂嫂在府里,众人鞍前马后当真是受用些。”
“这有什么难的?左右郎中在这里,可叫他开些药方助女子怀胎的。”孙妈妈觑着时机便说这话,也不等云起首肯便去了外间。
半炷香的功夫,那许千逢便送了方子进来:“这是京中妇人常求的罢了,王妃照着这方子吃,我每隔五日来上一回,摸了脉象再作调整,身子调养好了,受孕之事自然也容易些。”
说罢,便一并与那治头疼的方子给了竹月,云起又谢了一盅茶水,孙妈妈才千叮万嘱地送人出去,对外也只说云起头疼是顽疾,要那郎中时时进府医治的。
吃过晚膳,贺云起又觉得好了些,便叫丫鬟兑了玫瑰水上来洗手,才坐定,就见方妈妈上来请安,又递了张单子过来:“明日是府里放例银的日子,这例银单子还得王妃先过目。”
云起一边招呼方妈妈吃茶,一边擦手接了那单子来看,那单子写的清晰明了,她也看得仔细:“旁的倒没什么,这一个侍妾一月例银六两,倒比得上三个贴身丫鬟了。”
方妈妈听王妃如是说,忙解释道:“她们仨原本是伺候王爷的通房丫鬟,每月比贴身的多一两,算作三两,后来又添了一项咱们王爷的宵夜银子,是要她们侍奉的,便是四两,如今作了侍妾,照规矩又添了二两,一共六两银子。”
“宵夜银子?”云起想到曾经在贺府,伺候公子过夜的丫鬟确实也有这么一项银子,得了这银子的丫鬟也明里暗里的炫耀,不过若是抬了姨娘就省减了,虽然这王府家大业大,但她要贤良淑德,勤俭持家,“如今她们也不伺候王爷宵夜了,便裁了这项吧,一人五两银子。”
“要说裁也裁得,只是王妃得想好其间因果才是。”方妈妈提醒了一句,见云起坚持,便也应声下去了。
第二日,云起侍奉了婆婆早饭,说起今日要放月银,才在那老王妃一张黑脸下出来,赶忙回了卷云轩,还没顾得上用饭,各处的丫鬟婆子都已乌泱泱的站了一院子,方妈妈一早送来了新的例银单子,云起照着一笔一笔的放下去。
“昨日才说要好生歇息着,今日又这般劳动。”皎玉趁着云起用茶的功夫,忙送了盏燕窝羹进来。
彼时各处丫鬟婆子皆已领到银两,正在竹月面前复称,那云起接过皎玉手中的瓷盏才喝了两口,却听见外头一阵吵嚷。
真是没个喘息的机会,贺云起才循声站起,就见卷云轩窗外掠过一道鹅黄身影,苏见月甩着泥金团扇闯进来,鬓边累丝金凤斜插,倒比正室还要张扬三分。
一进屋,便狠狠将那一包银子摔在桌上,打翻了那盏燕窝羹不说,还溅了云起一身,汤水洒到云起腕间红玛瑙镯上,周遭的皮肤也烫起些微红。
四面的丫鬟都围过来,有收拾那羹的,有给王妃拿衣裳的,有慌忙拿药请郎中的,不过多是来看热闹的。
那苏见月瞪着一双本是妩媚动人的凤眼,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爷们儿在家的时候,你扣着爷们儿不让我们来请安,爷们儿走了,你又克扣我们的月钱,少说我也是京官家里出身的姑娘,不比你这个地方官家里来的强?还能处处受你的气不成?别人家的正妻贤良淑德,偏你是个小气吝啬的,吃你一两银子可吃穷你了?”
贤良淑德,要忍。
贺云起在心里把这话念了八百遍,岂料这苏娘子却是越骂越难听,孙妈妈上去拦不过,只将人往外拉,云起瞧她那张狂样子,便更是气急,曾经在贺府又不是没干过架,冲上去便要与她厮打。
“王妃当心。”方妈妈来的可是时候,云起胳膊已然扬到半空,正要去撕那女人的头发,这方妈妈一把抱住她的腰,竟将云起向后拦了好远。
苏娘子见了方妈妈,倒也怂了一半,只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来:“拦着她做什么?让她打!”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的苏见月顿时噤了声。
周宜那月白的杭绸裙裾扫过满地狼藉,立在苏娘子面前:“胡闹什么?没王法了?王妃体面,没伸手打你,我可不饶你。”
苏见月哪里是个服输的性子,伸手指着周宜的鼻子:“她没克扣你的银子吗?你个忠犬还护主了……”
“把她给我拉出去!”方妈妈看不过这场闹剧,叫了两个婆子上来拉人,“禁足邀月阁。”
贺云起换了衣裳,一屁股坐在那榻上,气得直流泪,她不是没受过委屈,从前受了,也打回去骂回去了,今日被这般羞辱,竟没给打回去骂回去,当真是憋屈。
“王妃恕罪。”周宜不知何时进了内房,跪在那云起脚下连连磕头认错。
“又不是你冲撞我,你有什么罪?”贺云起用那手背揩着眼泪,方才烫伤的地方还疼着,想是对不住这双手了,才精心养了几日,竟添了新伤。
正好这竹月送了药膏进来,那周宜接了,顺势就要替王妃上药。
“让下人们做吧,周娘子坐着便是。”云起虽这样吩咐,那周宜到底也是不听,拿着药膏过来,细心抹在那伤处,药中的薄荷脑正是奏效,云起这才觉得好些。
“王妃不知道,从前在东边,见月就是个蛮横的主儿,她自恃貌美,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所以她今日也不是冲您来的,说句不该说的,哪怕是换了宫里的娘娘,她也是一样闹的。”周宜的声音温柔和缓,倒是让云起平息不少,“王妃裁了我们那一两银子,缘由奴婢是明白的,只是见月家里不如从前,如今艰难的很,少不得要贴补些,二则咱们先王那院子是空着的,没什么通房妾室,就没个旧例依照,她便以为是拿咱们开先例,王妃千万别往心里去。”
见云起止了眼泪,那周宜又宽慰道:“幸而王妃坐的定,没同她动手,今日卷云轩一众丫鬟婆子看着,王妃若打了她,倒脏了自己的手,往后王妃若拿不准这府里谁人的脾气,只管来问奴婢,奴婢定知无不言的,切莫要自己琢磨,劳神又伤身体。”
赵书柘是个有福气的,身侧美女如云,还有周宜这般的解语花,云起不禁这般想,心里对这周宜也是感激,留她吃了一盏太后赏赐的百花茶,便叫竹月好生送出门去了。
这周宜才走,就见皎玉端着一碟子东西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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