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手拉着郎琼的袖子在前急走,口中高呼:“来了,来了。”他俩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秦感。三人来到正中主殿外,至此,秦感止步人群之后,眼睁睁瞧着应云手与郎琼穿过人群向最前面去了。
秦感夹在人群里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被识破。直到前面忽起一声:“乐起。”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尚在廊下未过来的,全都低着头匆匆而至,大家皆随着人流涌入正殿,齐齐面孔朝前站好,无人再敢放声,秦感至此终于放心。
秦感身边亲人逐一过世,自己滞留南疆,苟活性命于动荡中,无人教授他诗书,从此与科举无缘。幸而他一腔志气未销,冒死立下军功终得回到京城,恰好在京城撞见三年一期的大比,又恰好得遇故友,并借此住在贡院,结识下奚世纶与郎琼,并贡院一众官员,得他们怜惜,携去与新科进士同赴闻喜宴,只当自己也高中一般。
秦感至此唯有小心翼翼,不敢抬头朝前巴望,也不知前方情形,只听得前面一则高声:“有敕”,紧跟着在大殿边缘,众进士之外围立的役吏、侍卫齐齐高唤:“拜!”随着声音回荡殿上久久不绝,赴宴进士并前方官员皆拜伏,秦感也跟着倒身下拜。起身后,又是前那个声音,道一声:“赐卿等闻喜宴。”大殿上紧跟着回荡一声“再拜”,大家忙不迭又是一通拜伏。再听后面的,原来一甲三名状元各得天子赐御制诗一首、《中庸》一篇,自第四名始便没有御诗,只有一篇《中庸》,从前面三名状元始,依次送到诸位进士手中。别人听过、接过书,也不觉什么,惟有秦感,虽是替身,却最是心事翻涌难以言说。
终于捱到正午,五道酒后宴席也过半,前面又起一声:“中歇。”四围立时传开去:“中歇,谢恩。”大家跟随着唱和声起身,再次列队谢恩过。然而仪程尚未完,饭吃了一半,便该是赐花簪花。等宫花传到秦感这里,他才注意到前后左右,不分一甲五甲,人人都是四朵宫花。宫花以丝帛扎成各色样子,什么牡丹、芍药、芙蓉、荷蕖、梅花、玉兰等皆有,其实说不上多好看,较之外面园中正盛的鲜花也缺几分灵动,胜在是天子所赐。得花者忙不迭簪好,彼此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以别人为鉴,正自己的簪花衣冠,借才起的酒气相互戏谑,欣喜万分。
秦感手里掂量着宫花,看别人都离席寻亲近交好交谈去,自己尚未打定主意,忽然就见前面队伍中匆匆穿出来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路过秦感身边时侧目瞥了一眼,未做停留径直走向秦感身后。秦感因他多看自己几眼,顿升好奇之心,偷偷转身,目光随那年轻人的背影,见他寻另一年轻人,见面先低头轻声责备道:“你为何不簪花,这是天子所赐,别人都戴就你不戴,实在太过个别,小心被人看出来。”说着劈手夺过那人手中宫花,不管不顾照着冠就插,好歹插上两支。
秦感听得此话在理,忙也朝自己发鬓上一边插了一只,再听那人又道:“我遇见个不寻常的,你跟我来,我知晓那一月是怎么回事了。”言毕,拉了秦感身后那人,两人望队伍前面就走。秦感见二人容貌无差,似一人两分身,触动心底事,再看他们朝着自己过来,急忙闪避开。这一回,那二人未再看秦感,匆忙挤过人群不见了。秦感本来想要去寻应云手的心思瞬时打消,立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步未动,咬唇陷入深思。
与秦感迎面撞上的正是元旬,而被他从座位上拉走的正是他的弟弟元时。
元旬也存了一样的心思,欲趁着闻喜宴人多热闹之际,使弟弟悄悄混进来。不过他非是应云手,从不在意什么宴席热闹,而是想着兄弟齐心,万事好商量,欲在闻喜宴上替弟弟寻个门路,元时一听,自然欣喜赞成,无所不应。元旬却因着那日与应云手生了隔阂,也不愿向他开口。他兄弟四方辗转打听所有特奏名文武进士乃至京中可以去赴宴的小吏,皆因他们人数众多远超五甲以内的进士,且不似五甲之内的进士惹眼。其中有谁当日有事不去的,元家兄弟与他说好,勿使对方告假,令元时悄悄顶替下,蒙混过关。
元时骤然被哥哥拉走,有些不知所措,再见哥哥竟然拉着他朝前走,立时慌乱起来:“去前面做什么,被阿手看见岂不大家尴尬。”
元旬爽快道:“来都来了。我跟你说,你再想不到我旁边坐的是谁。”
元时大惊:“那个‘隔墙有耳的’,到底是谁?”
元旬低声道:“一个是金州曹氏的七公子,当今曹相的侄儿,另一个不知底细,只知晓他的大号唤做章幹,待我回去翻一翻同年小录,能跟曹公子在一处的,岂会有寻常家世。”
元时存疑道:“这样人物为何住驿馆,别是你弄错了吧。”
元旬笑道:“个中缘由我也不晓,不过这话却是他俩口中说出来的。方才那个曹七公子不知想起来什么,还在埋怨章幹,说他放着现成的府邸不回,死活拉着自己住驿馆。”
元时忽生怯意:“竟是真的了。这样人物,咱们冒失上去结交,一旦再被嘲笑怎么办。”
元旬和缓劝道:“你是那日被天子威严吓到了。我告诉你,越是这样世家公子,你以为他们能看得上闻喜宴?咱们看这里布置得天宫似的,可知人家怎么说,‘傻里傻气、堆砌艳俗’。闻喜宴在此等世家公子眼中尚且如此,何况你我,他们其实全不在乎,既然不在乎,便懒得嘲讽。你跟我过去,我的口才不及你,须你才能跟他们说得上话。”
元时坚定主意道:“好容易进来,绝不能只装一袋子酒饭回去。”
元旬赞道:“这句才是正理。”
元家兄弟回到元旬的位置上。元时果然看见哥哥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公子,手中无趣把玩着一只酒盏,浑身跟其他进士一样都是御赐红袍,头顶金簪并腰间禁步、扇袋、香囊等物件却处处不俗。元旬上前使劲躬身堆笑道:“章公子,我兄弟来了。”
章幹闻声抬头,露出一副端正面庞,见到元时立刻就站了起来,转而笑打量道:“我从来也没见过一胎双降的,还觉得兄弟之间纵使相像也必有差别,今日才是开了眼了,怎的就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家人都是如何辨认的?”
元时平生最厌弃那些拿他兄弟样貌做谈资,评头品足的,听对方不问别的,先谈样貌,自己就生了一肚子气。
元旬小心翼翼问道:“曹公子去了哪里?”
章幹仍旧在他兄弟脸上找差别,心不在焉道:“有他的亲亲大伯在场,还能去哪里。你兄弟貌似比你的鼻子略挺些。”
正说着,从人群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噘着嘴闷声走路的年轻人,走到元时跟前,只盯他一眼,元时识趣让开道路。那人也不说话,径直朝着章幹过去。
章幹笑道:“七公子此去如何呀?”
来人正是元旬口中曹相的侄儿曹蝉。曹蝉气得五官都皱在一处,原本也算清丽的面容漾满火气,拿着扇子拼命地扇,似是决心扇走一腔怒火般嚷嚷道:“真是岂有此理!嫌弃我文采不如人,成绩不如人也罢了,居然嫌弃我丑!”说着拿扇子一指自己的脸颊,扭向章幹道,“丑吗?”
章幹被逗得放声大笑:“你也有今日。是何等人物,竟把我们的七公子都比下去了。”
曹蝉气得扭头谁也不搭理。
章幹好奇劝道:“说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替你讨个公道。”
曹蝉这才开口:“今年风头胜过榜首,唱名时被陛下当众指着说好看唤乳名的那个。”
元家兄弟顿时将方才有关样貌的话抛去九天外了,转而只顾听着这个。
章幹仍旧只是笑:“原来如此。能被当今当中夸赞,想来也是个不俗的,据说京城有几位十分中意他,不过一看家世便都作罢,你又何须跟这等人争长短。”
曹蝉犹自顾自道:“要不是大伯的命令不能违,谁稀罕那老姑娘。他看重那个,倒把我解脱出来。”说完犹自委屈,“可他的托词居然是嫌弃我样貌不如人,还当着那些人。”
元时当机立断,拉着哥哥向一边,低声叮嘱道:“即刻起,你是我,我是你.我替你在这里守着,伺机与他两个说话,你去前面寻阿手,看能问出些什么来。”
元旬当即同意,跑去前排,见三个座位上却只有奚世纶、郎琼两个,最右的座位空着。他仗着在贡院住过两日,自认为比别个与他们更为亲近,上前径直问道:“阿手怎么不在,他去哪里了,你们可知晓?”
奚世纶与郎琼两个脑袋凑在一处,不知交谈什么,见问立时回转起身见到元旬。他俩当初因着应云手苦苦哀求,想他年纪尚小,独自上京十分可怜,因此才勉强同意这对兄弟住在贡院作伴,后面愈发觉得兄弟俩不分你我,事事抢在最先,精明外露太过,远不及应云手一派天真,幸好自己搬出去。今日再见,仍旧难分清眼前这个究竟是哥哥,究竟是弟弟,只是仍旧不讨人喜欢。
奚世纶不愿搭理,闭紧口只不言,倒是郎琼一惊一乍:“我以为他寻你们去了,怎么不是吗?”
元旬惊道:“他若去寻我,为何我反倒来寻他。这大殿人虽多,来去就中间一条通路,也不至两人走到对面都互相看不见。听说那边几位大人忽然寻他,你可知因着何事?”
郎琼爽朗道:“就存仁那官话讲得不如不讲,我们听得吃力,他说得也吃力,彼此少交谈。我以为你们是同乡,说活方便,他会同你兄弟多说些,还想着去问一问你呢,怎么你也不知?”
元旬信以为真,当即被唬住:“若是好事就罢了,大家跟着沾喜气,若是坏事,他断不能不跟我兄弟商量,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奚世纶当即问道:“什么才算作好事,什么又是坏事?”
元旬支支吾吾道:“谁知道呢。”
奚世纶又追问:“是谁说的好几位大人都在寻存仁?”
元旬避重就轻道:“好些人都在说,故而我才担心。”
郎琼明白奚世纶的心思,跟着问道:“你担心什么?”
元旬强争辩道:“我们一起入学,一起读书,一起赶考,自幼相伴的情义岂是轻易动摇的,我兄弟算在一起长阿手八岁,看他如同亲弟弟,自然该替他担心。”见问不出什么,元旬认定这两个当真不知实情,想着四处寻一寻应云手,再去别处打听打听,与他们敷衍几句便离开。那两个也没多言,也没挽留。
目送元旬走远,郎琼将头向奚世纶一摇:“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奚世纶轻笑笑未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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