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晓梦入芳裀

清康熙四十三年,侍郎完颜罗查之次子完颜润晖,十七岁入国子监进学,经纶满腹,文采卓然,颇受师者赏识器重,同年中举人,获次年开春在京城贡院会试的资格,因其年少博学,一时在京中名声大噪。

“哎哟,哎哟我的天,我方才奉茶的时候,看见谁了?你猜?你猜猜!”

秀瑗风风火火闯进门,一屁股坐在正厅桌边,仰脖吨吨吨的将茶水一饮而尽,小鹿似的双瞳闪烁着明丽的神采,面颊耳根都泛起红晕,拿双手不停扇着风,缓解因情绪亢奋带来的燥热。

“谁?咱天天儿跟皇上身旁伺候,我现在见着多大人物都觉得不过如此……”

滺澜来来回回的归置屋里东西,不日就要随御驾去木兰围场秋狝,沿途舟车劳顿不比宫里,自己也不是高门贵女了,还得惦记着侍奉主子,万不能落了什么琐碎物什,对秀瑗的话,她也没着耳听。

“你这话可不对了,天底下当然没人能和皇上比肩。可,可我这不是欣赏读书人吗……”

秀瑗的声音越来越小,难得她羞涩起来,滺澜闻此言惊诧的回过头,听话音儿,这苗头不对劲。

“谁啊?什么读书人?你欣赏谁,国子监祭酒?”

她慌忙撂下手上的活计,挨到秀瑗边儿上打听起来,虽然明白皇帝瞧不上她俩,历代司茶司果女官都另有婚事出路,但紫禁城宫人在名义上都是待选对象,辛者库出身都有当娘娘的,谁敢胡乱起旁的春心。

“呸,你可别糟践人了,祭酒大人都快七十了,比我阿玛还长一辈分儿!今日圣上在昭仁殿传召几名举人,校考他们学问,我瞅见小完颜大人*了,十几岁的年纪,面圣也不见胆怯,气度卓然出尘,文采出众,对答如流,把旁人衬得跟乡野莽夫似的。连皇上都赞其后生可畏,明年春闱估摸会夺个好功名,哎哟哎呀!”

只听着秀瑗越说越激动,面红耳热的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晃悠着肩膀直叫唤,她闹腾不要紧,这厢滺澜也怔楞傻眼了。

“小完颜大人是谁?姓完颜的多了,你说的,可是完颜润晖?”

“正是!难不成你认识?”,秀瑗抬起头,蹭楞一下凑过来,紧紧抓住滺澜的手臂,眸光中透露出期冀又迷惑的神色。

“我哥……”

“你哥?”

“亲哥。我都不知道他中举了……”

秀瑗的阿玛任四品少詹事,在翰林院修书,与寻常满人尚骑射武功不同,家里男孩儿多从文,一门清贵。她自己也通音律喜诗词,青睐文雅知礼的书生并不难理解。小姐妹二人下午边收拾包袱边闲谈家常,一晃眼已是日头偏西。

木兰秋狝是每年入秋后的最大盛世,当今圣上性情坚韧骁勇,打猎骑射这件事,不仅是他的喜好,且也是为了历练皇家子弟的本领意志,不忘先祖马背得天下的传统,少浸染骄奢享乐之风。二来可以趁机巡视塞外各部,稳固和蒙古贵族的牵绊,北震沙俄边界,于军机朝野都大有裨益。

今年皇太后兴致高,也同意跟着去散心,皇上重仁孝,有她老人家尊驾在,再加上贵妃、宜妃两位性情活泼爽利的娘娘陪伴,何况还有太子妃、众皇子福晋、宗室命妇及几位年轻品级低的妃嫔相随,为照顾诸娇贵女眷,沿途行程不敢太过劳累仓促,头遭先歇息在了热河行宫。德妃柔弱怕劳累,这次她没跟来,却将浅香托付给宜妃,明面儿说是多个人伺候,估摸也是让她出来多露露脸,长长见识。

行宫自去年开始修建,许多景致才虚有构画未成规模,但这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殿宇楼阁、湖泊山色,风光犹如塞外小江南,令人目不暇给。

但滺澜着实没心思欣赏美景,她在人群之中猛然瞅见一个人,巴掌小脸菱角口,比一般人更加幽深黝黑的眼瞳,这不是心心念念惦记的堂哥完颜亮吗?他不是在余杭城吗?什么时候混进蓝翎侍卫堆儿里去了?

“瞅什么呢?咳,此时人多眼杂,别乱踅摸,可别让贵人们拿住把柄”,秀瑗低头轻咳,拽了拽滺澜的衣角,阻止她伸脖子瞪眼的往侍卫群里找寻的失仪行为。

“不是,我好像瞅见我哥了……”,滺澜将她的手拿开,虽心知不妥当,还是小心翼翼往人群里找了找,可惜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你哥?哪儿啊,我没瞅见小完颜大人啊?”,这下秀瑗也冷静矜持不下去了,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比滺澜找的还仔细。

“哎呀!不是润晖,是我远在余杭城的堂兄,怎的方才在蓝翎侍卫堆儿里瞥了一眼,像,特别像,你说稀奇不稀奇?”,这回轮到滺澜把秀瑗拽回来了,她俩再胡闹下去,恐怕真会被哪位看风景的贵人察觉。

“这有何稀奇?权贵官宦子弟想入仕,多有这么一遭,门第显赫的做侍卫,从六品蓝翎往上走,直至一等侍卫随扈伴驾,天子近臣多荣耀,往后官场必定平步青云。门第低微入护军,只要武功才能出众,也不乏出头之日。以你家的官职出身,兄弟出现在蓝翎侍卫营里有何大惊小怪?”

“看见堂哥了?可高兴?”

清润如玉的声音,打断了秀瑗滔滔不绝的指点,把她俩都吓了一激灵,慌忙回过头,看见两匹高头骏马上分别坐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二位少年皇子显然一路都骑马而来,衣着饰物比在宫中时轻简不少,皆是石青色行服配红丝捻线的冠帽,鸦青色的辫子垂在腰间,好不意气风发。

待到请安行礼之后,滺澜才琢磨过闷来,十三阿哥去过余杭城,后来在府中和完颜亮打过交道,方才的话,大抵是在问自己。

“回阿哥话,是……”,她摸不透现下还有旁人在,先前余杭城那点子交情,能透露多少才不为过,恐言多语失,只含糊的应了几句。

“那就好。”

瞅出她的犹豫敷衍,十三阿哥也没怪罪,笑意依旧和煦如春风。因为方才和秀瑗咋咋呼呼瞎胡闹被抓个正着,滺澜垂着脑袋,始终没敢抬头,她心中有些沮丧,自感给皇上和乾清宫宫人丢脸了,且总觉着有股犀利的视线,从斜上方投射过来,让人芒刺在背,好不自在。

皇上住在烟波致爽殿,两侧院落留给随侍的年轻宫妃居住,而贵妃、宜妃和太子妃则陪伴太后住进新建造的园子之中,各自挑了喜欢的宫殿楼阁下榻。滺澜她们身上担着差事,不能随心所欲,就在临近处寻了院落歇息。

傍晚时分,趁着皇上接见蒙古王公,蓝翎侍卫都待命护驾,滺澜偷摸溜了出去,憋着瞧眼完颜亮,她趴在矮山墙上,脚踩一块大青石,探出半拉肩膀往外头张望。

嘿!还真瞅见完颜亮了,比之前她离开余杭的时候高了半个头,肩膀也壮实不少,要不说人靠衣装,侍卫行褂一穿,原先的皮猴子,居然有点男子汉的架势了。她正得意忘形的时候,猛然察觉人群中望过来一道熟悉的冰冷视线,日落时分光线昏暗,侍卫们又在暗处,愈发显得那人脸色白皙清冷。沿着秀挺的鼻梁直上,一双凤眸锐利明晰,不经意间四目相对,惊得滺澜在心里嗷一声惨叫,野猫似的‘嗖’下子缩回矮墙内蹲了下来,心中哭嚎呜呼哀哉,这人好端端的阿哥福不享,混在侍卫堆儿里干什么,一时半会儿楞没发现他!

身旁的小太监也被连带着不明所以的抱头蹲下来,这小太监名唤瑞庆,年纪才十二、三岁,打从滺澜当了御前女官,就一直在她身边打杂当下手,说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方才是以去茶点局盯着饽饽为借口,所以把他也给捎带了出来。

“姑姑,奴才下午听见了,蓝翎侍卫里有您堂哥是不?奴才虽没大出息,可打听消息一门灵,姑姑听我句劝,别看十四阿哥年纪不大,皇上几次都把调遣侍卫的差事派给他,论混得熟,还得十四爷。侍卫们跟着他骑射放鹰打布库,彼此玩儿可好了……”,瑞庆一副宫中老江湖的口吻,悄悄凑到滺澜耳畔,给她支招使计谋。

“你这是何意,我怎的没听明白?”,宫中水深,不好尽信人言,滺澜上下打量着瑞庆,不明白他莫名其妙提十四阿哥做什么。

“哎哟我的姑姑哎,咱府上少爷在人家十四爷麾下,奴才这不是怕您提着点心送错了庙门吗?”,瑞庆脸上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要不是碍于滺澜比他位尊,估摸着得一指头戳脑门子上去。

“少跟我套近乎,什么时候成了咱府上少爷了,去去去!哎,点心,对了,咱俩是去瞧饽饽的,赶紧着……”,不想被人轻易窥见心事,滺澜拿胳膊肘轰开了瑞庆,整整服色衣襟,快步离了此处。

皇上近来公事繁忙,时常熬夜批折子议事,饽饽茶水的女官要轮流值守,当晚恰逢滺澜当值,趁着时候还早,回了下塌处才要眯一会儿,却听见秀瑗招呼她起来。

十三阿哥身边随侍的太监常禄,领着人捧了几个匣子过来,说此处到底是城外,比不得京里舒适,夜风甚是冷硬,担心姑姑们受寒,给屋里添置了薰笼,并两个鎏金雕花的手炉。

道谢打赏送走了常禄,回身就看见秀瑗笑的促狭,“十三爷可真是细心周全,你说说,连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沾光,澜姑姑好福气啊……”

“少贫嘴,人家不过给御前宫人几分薄面照拂,东西是双份儿的,何谈谁沾谁的光?”,滺澜知晓她在打趣自己,虽并没什么,可面颊还是忍不住羞臊起来。

“行了,和我还见外什么,你们不是余杭城旧相识吗?阿哥心悦你,多照看些,往后时机到了,在圣上面前求个恩典,这也不是什么过错……”,仗着四下无人,秀瑗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吓得滺澜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哎哟,我的好姐姐,话可不能乱讲。什么叫旧相识?什么都没有,真没有。怎的就扯上‘心悦’这种大逆不道的词了,咱们可还都是御前当差的宫女呐,要不要命了?再者,我只告诉你,人家贵人照拂,是我的福分没错;可实话说,他也大抵是看在之前南下,我叔父尽心协力办差的面子上,我更没半点攀高枝的非分之想……”

看滺澜竭力撇清此间的嫌隙,秀瑗也不好意思再混闹下去,匆忙把嘴边的点心咽下去,摇着手臂赔笑讨饶,只说方才是在玩笑。但此时,她二人却谁也没留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晚间值夜,宫人可以在东西配殿旁的矮房里候旨或歇息,滺澜不爱在屋里头待着,值房地小人多,宫女太监虽各占隔间,但因差事进进出出,四处透风还气味浑浊。她顺着雕花支摘窗往外望,院中古松参天,月朗星稀,索性揣上手炉去廊下里来回溜达。

走了半圈,转身瞅见一个人,想来十四阿哥今儿也值夜,他这会子独自坐在殿前高石阶上,低头玩儿孔明锁打发时辰。滺澜没敢叨扰,闲闲站在墙根儿瞅他玩,估摸着十四阿哥也察觉了,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没言语,各忙各的,也省得尴尬。

看了一会子,滺澜发觉他这人相当聪明灵活,绝不会是在太子面前所展露的蠢笨天真,这孔明锁估计是哪个地方大臣进献的,形制规格都和坊间不太一样,柱数榫卯也更复杂多变。只不一会子工夫,十四阿哥已经拆解拼接了多次,不见半点焦躁,但唯独最后一个环节令他犯了难,无论如何也拆解不出头绪。

滺澜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几欲开口支招,都怕莽撞冲撞了贵人,可她又耐不住性子,抱着双臂直刺挠。

“主子,奴才斗胆。这孔明锁形制相当奇妙稀罕,奴才以前在余杭生活,见南边儿精巧匠人打造过。到后边儿几步,并不全倚靠才智推演,是种奇门布阵局,和九宫八卦方位有关……”,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拿指尖远远比划。

闻言,十四阿哥回头观瞧打量了她半晌,一开口,却又给滺澜吓了一跳,“你不是,不是不理我吗?”

这话从何而来,滺澜惊悚的睁大双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隐隐还从话中品出几许委屈,她不理他?简直冤枉,平常瞧他一眼都被冷眼威慑,哪儿还有胆子不搭理,明明是恭敬有加,不敢造次。

“您这话说的,奴才不是怕打扰您兴致吗?只是方才觉着,这玩意给阿哥您添烦扰了,才斗胆进言,还望小主子恕罪……”,她堆出谄媚逢迎的笑意,朝前走近两步,眼光不住的瞄着人家手里的孔明锁,实在是技痒。

十四阿哥眨了眨长睫,也没在这话头上胡搅蛮缠,只将手中的孔明锁递到她面前:“你来”。

滺澜也不客气,就跟猫儿见了鱼似的,眼睛里都是雀跃的光芒,锁头在手中飞快摆弄起来,这东西她在余杭真玩儿过,是江澈然从老匠人世家重金求得,只可惜宫里不让带私物,后来再没沾过手。

“后天八卦,掌八方之气,戴九履一,四正四隅。拆解和重合的方式并不复杂,关键是遵循着生克之法,拆为克,合则生,这就对上了……”,她手上拆拆合合玩的顺溜,嘴上也没闲着,每走一步,还偏要将道理给说清楚。

“你懂的花巧还真多……”,十四阿哥凑到近前看她摆弄锁头,神情颇为专注认真,不时点头受教。他自幼聪敏机变,随了自己皇父,甚是喜欢新奇巧妙的玩意,在这方面也会不仗着身份倨傲,礼贤下士,愿意和能者探讨钻研。

“奴才是班门弄斧了,幼时生活在江南,曾跟随家大人去姑苏一带办差,长辈无闲暇时,就丢给孩子们新玩意儿,唬着叫别闹。赶明儿得机会,奴才给您演海宁皮影儿戏,配着南宋流传的古调唱腔,可有趣儿呢……”

莹白的月光倾泻四溢,将小姑娘的脸颊照得柔美剔透,长长羽睫挂了点点星光,这会子她不设防,眉飞色舞的讲起童年见闻,神情都灵动鲜活起来,恍惚间,以为深宫古林中的花鸟仙妖显了人形。

“你冷吗?”

话才出口,却无意间瞥见她身旁放置的手炉,鎏金雕花,纹样虽古雅却非凡品,显然出自名家之手,非宫女规制下可得的器物,思及此,少年眸色暗了暗。

“冷?不冷。对了,奴才真是大意了,夜间风寒,该给您拿些茶食点心才好,阿哥想吃什么?茶房里有咸鲜口味的饽饽备着……”,忽听闻他说起冷,滺澜察觉自己方才是玩忽职守了,赶忙把孔明锁放在廊椅上,惦记要拿点驱寒的茶食给小主子。

“你们这茶食饽饽都是给皇上备着的,私自给我用,算不算监守自盗?”

谁知他不接茬,抱臂靠在廊柱上,半真半假的质问调侃;漆黑眼瞳之中,仿佛藏匿着若隐若现的银河,无暇贝齿笑起来,露出轻易不为人所见的一颗小虎牙,显得有些孩子气。

“主子不兴这么说,什么叫监守自盗啊?几块糕点罢了,如何就犯下宫规了?您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岂有照顾不周全的道理,之前早就备好了茶食宵夜。这样,我去茶房给您盛碗现熬的奶茶好不好?”,滺澜一怔楞,琢磨半天觉得让他耍弄了,无奈何身份尊卑有别,她也不敢还嘴,只好耐着性子哄劝。

“姑姑不必勉强讨好我。我知你堂兄在我麾下,蓝翎侍卫营中人才济济,想腾达各凭本领,我不敢说照拂,可绝不会故意为难,姑姑大可放心。”

夜寂月冷,滺澜回过身,看方才还在凑在身边玩孔明锁的少年,此时被廊下阴影模糊了大半,叫人一时看不真切;言谈之间,有种陌生的疏离漠然,更有着超乎他年龄的深沉。

“您看看您说的,这是人……,不是,这是什么生分的话!我们虽是御前宫人,可在宫里当差,尽心侍奉主子都是分内之事,大冷天给小主子端杯热茶,如何能是讨好?您真是折煞奴才了!完颜亮是我堂兄不错,可自幼他顽劣调皮,十四爷随意历练,不必给我颜面!”

滺澜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脑子活分,且装傻充愣一门灵,她能把混乱的场面安抚下来,也善于将逼到眼前的兵刃给挡回去。

可惜,棋逢对手,任你花拳绣腿的比划,人家就是稳如泰山不接招,半掩于阴影中的少年没回应,似乎还在思量着什么。夜风卷起落叶,庭园中气氛忽然古怪起来,滺澜很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借口熬茶水,仓皇闪身没了踪影。

完颜亮:喵喵喵???

恭喜十四小爷和澜姑姑进度条增进一大步!撒花??ヽ(°▽°)ノ?

注解:

关于小完颜大人这个称呼:完颜润晖虽然没有入仕做官,但现在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秀瑗称呼他大人,是种尊称,也不为过。

下章继续木兰秋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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