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院的正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味,但窗棂已被推开一条缝隙,初春微凉的风卷走了些许浊气。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眉如远山,眼若寒潭,鼻梁挺秀,唇色虽淡,却勾勒出倔强的弧度。只是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冷冽,如同千年寒冰,将原本属于少女的娇憨彻底冻结。
青黛小心翼翼地为沈晏宁梳拢还有些潮湿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利落的单螺髻,只斜斜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又从箱笼底层翻出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棉褙子,配着同色系的素绫裙子。颜色寡淡,料子普通,在侯府里,连体面些的丫鬟都不屑穿。
“小姐……”青黛看着镜中过于素净的人影,有些迟疑,“要不……奴婢再找找?总该有一两件鲜亮点的新衣……”她怕小姐这副打扮去正院,更会被夫人和大小姐寻了由头轻贱。
“不必。”沈晏宁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轻轻抚过袖口一道细小的磨损痕迹,“这样正好。”太过光鲜,反而显得她对落水失仪一事毫无愧怍,更容易激怒父亲,也给了王氏更多编排她“不知悔改”、“心思浮躁”的口实。
这身旧衣,便是她此刻最好的盔甲——一个“受惊过度”、“失仪无状”后,诚惶诚恐、需要嫡母“教导”的庶女。
她站起身,身形依旧有些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扫过枕边叠放整齐的玄色蟒袍,那刺目的尊贵金色蟒纹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依旧夺目。“收好它。”她再次叮嘱青黛,语气不容置疑。
“是,小姐放心。”青黛连忙应下,用一块干净的素色绸布将那袍子仔细包好,放入箱底最深处,如同藏起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刚踏出汀兰院那扇有些斑驳的院门,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沿途遇上的丫鬟婆子们,目光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黏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窃窃私语声虽低,却如跗骨之蛆,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就是她?胆子可真大……”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竟敢攀扯太子殿下……”
“……啧啧,落水湿身,被那么多外男瞧见,还不知羞……”
“……夫人心善,换了我,早打发出去了……”
鄙夷、嘲讽、幸灾乐祸……每一道目光,每一句低语,都像细小的鞭子抽打过来。青黛气得脸色发白,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撕烂那些人的嘴。
沈晏宁却仿佛浑然未觉,面色沉静如水,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地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侯府最核心、最富丽堂皇的所在——正院荣禧堂。前世,她在这目光的绞杀中畏缩、惶恐、抬不起头,最终被彻底碾碎。今生?这些连她脚下尘埃都不配的东西,也配让她动容?
荣禧堂。
还未进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熏香和暖炉炭气的暖风便涌了出来,与汀兰院的清冷药味形成鲜明对比。紫檀木雕花的门扇大敞着,门帘高卷,露出里面奢华富丽的景象。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多宝格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墙壁上挂着名家字画。正厅中央,永宁侯夫人王氏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一身赭石色织金缠枝牡丹纹的锦缎褙子,头上珠翠环绕,富态雍容。她身边侍立着几个心腹婆子,个个屏息凝神,规矩森严。
沈玉婉则坐在下首一张同样华贵的圈椅里,穿着一身簇新的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明媚娇艳,如同一朵盛放的带刺玫瑰。她手里端着一盏描金盖碗,正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
见沈晏宁进来,她眼波流转,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仿佛在看一件廉价又碍眼的垃圾。
沈晏宁目不斜视,走到厅中,依着记忆里前世的规矩,对着上首的王氏,敛衽屈膝,深深一福,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恭顺:“女儿晏宁,给母亲请安。女儿昨日落水受惊,行为无状,累及家门清誉,心中惶恐万分,特来向母亲请罪,聆听母亲教诲。”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自己置于“罪人”的位置。这是王氏最想看到的。
王氏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沈晏宁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穿透那身旧衣,直刺进沈晏宁的骨头缝里,看看这个庶女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片刻,她才慢悠悠开口,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冷意:
“起来吧。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必行此大礼。”她抬了抬手,示意旁边一个婆子,“给二小姐看座。”
一个矮凳被放在了沈玉婉下首的位置,与王氏母女所坐的宽大圈椅形成鲜明对比。沈晏宁垂眸谢过,安静地坐下,只坐了半边凳子,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副洗耳恭听、恭顺受教的模样。
“晏宁啊,”王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沉重,“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非我亲生,但我待你与玉婉并无二致,只盼着你将来能有个好归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你昨日……”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脸上适时地露出失望和惋惜,“你怎可如此糊涂?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失仪已是……唉!你竟还……还当众去向太子殿下……这岂不是将我们永宁侯府的脸面,置于炭火之上炙烤?”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将“失仪”、“失贞”、“攀附”、“连累家族”的罪名,不动声色地钉死在沈晏宁身上。
沈玉婉适时地放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柔声“劝慰”,声音甜得发腻,眼底的恶意却几乎要溢出来:“母亲息怒,妹妹年纪小,又遭了那等惊吓,一时间慌了神也是有的。想来……她并非存心要勾……啊,不是,并非存心要惊扰太子殿下。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怜悯的审视扫过沈晏宁,“只是妹妹,你也要明白,女儿家的名节,重逾性命。如今外头风言风语传得那样难听,说你……唉,连带着我们侯府的小姐们出门都抬不起头来。父亲震怒,也是情理之中。”
好一个“年纪小”、“慌了神”!好一个“并非存心”!沈玉婉这番话,看似开脱,实则将沈晏宁“行为不端”的罪名坐得更实,又点明了她给整个侯府带来的“耻辱”,暗示她父亲已经彻底厌弃了她。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王氏微微颔首,对沈玉婉的“懂事”表示赞许,目光重新锁在沈晏宁低垂的脸上:“玉婉说得是。事已至此,懊悔无用。你是侯府的小姐,一言一行皆代表侯府的门楣。如今你名声受损,若再行差踏错,莫说你自己,便是整个侯府都要跟着蒙羞。为今之计,唯有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在家好好修身养性,静待风头过去。”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叶,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你就安心在汀兰院养病,无事便不要出来走动了。外头那些帖子、邀约,一概替你推了。女则女戒,抄上百遍,静心养性。你院里的下人,也要好好约束,莫再惹是生非。这府里的规矩,是该给你,也给那些眼皮子浅的奴才们,好好立一立了!”
“禁足”、“抄书”、“约束下人”、“立规矩”……王氏终于图穷匕见。这是要将她彻底囚禁在汀兰院那个偏僻的角落里,隔绝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成为她砧板上随意揉捏的鱼肉。前世,她就是在这样的“教导”下,一步步变得怯懦、孤立、任人宰割。
沈晏宁低垂的眼睫下,寒光一闪而逝。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委屈、愤怒或惶恐,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和顺从。她迎上王氏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母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她微微停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女儿昨日落水,神思昏聩,只觉那湖水冰冷刺骨,如同……如同鬼门关一般。心中恐惧至极,只想着活命……慌乱之中,只看到太子殿下离岸最近……才昏了头,做出那等失仪之举……”她将“求生本能”作为理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被恐惧支配的可怜虫,而非有心攀附。
“女儿深知铸成大错,累及家门,心中悔恨难当。母亲肯教导女儿,是女儿的福分。女儿定当谨遵母亲教诲,在汀兰院闭门思过,抄书静心,绝不再惹是生非,给母亲和姐姐添麻烦。”她再次低下头,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这番“认罪”姿态,堪称完美。将责任推给“惊吓过度”和“求生本能”,弱化了主动攀附的意图;认错态度诚恳,对王氏的惩罚全盘接受,毫无怨言。王氏精心准备的敲打和警告,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王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晏宁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按照她对这个庶女的了解,此刻应该委屈哭泣,或者惶恐不安地求饶才对。这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反而让她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警惕。她审视着沈晏宁低垂的头顶,一时竟有些拿不准。难道真是被吓傻了?
沈玉婉也微微眯起了眼睛,沈晏宁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非但没让她感到快意,反而觉得像吞了只苍蝇般堵得慌。她预想中的沈晏宁痛哭流涕、无地自容的画面并未出现。这贱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忍了?
“你能明白就好。”王氏压下心头的异样,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慈和”,“回去好生歇着吧。药要按时喝,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来回我便是。”她挥了挥手,示意沈晏宁可以退下了。这番“开导”,表面目的已达到,再留着她,反而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女儿谢母亲关怀。”沈晏宁再次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她转身,步履依旧有些虚浮,却异常平稳地退出了荣禧堂那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厅堂。
直到走出荣禧堂的院门,那股浓郁的暖香被清冷的空气取代,沈晏宁才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王氏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她靠着示弱和伪装,暂时蒙混过关,赢得了喘息之机。但禁足令下,她便如同被斩断了触角,困于深宅。王氏母女绝不会就此罢休,她们只会变本加厉。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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