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居委会。
不,或许应该改称为王荇的新家。
于毁和钟止几乎没费什么力就解决掉了新的一波器官攻击。
两人对视相叹,这些器官的攻击意愿和强度都在剧烈消退,新房的门已经被戳了五个大洞。再想不出办法,恐怕真要和boss面对面谈心谈话了。
恰到好处的,暴力邻居再次“砰”地大声戳穿了一个新洞,破漏不堪的木板碎屑中竟然探出两只手,几乎是疯狂地摸索着门内的锁扣。
钟止:“哥,你的合约老婆真暴躁。”
于毁冷漠:“就这?等你见到我家正宫,说不定就觉得面前这位挺和蔼可亲了。”
钟止欲笑,却被王荇双手创出的第七八个大洞生生噎了回去。
钟止在那双手上看到了同样的婚戒,女款的,也被火焰烧得通红,几乎勒断她白细的手指。
大火焚烧的,不只是四层的痛苦过去?
这个副本像一个巨大的梦境,收容着主角介怀的经历和未完成的愿望:在四层,她想报复,也想逃离。
而一层……她每晚都来到一层,真的是想重新回到爱人的身边,想走进新的未来吗?
这里没有火光,却藏着故人断肢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像噩梦般纠缠着试图忘却过往的她。提醒着她,有无数焚毁在她手中虽恶意却罪不至死的性命。
提醒着她,身边曾给她最大救赎的爱人,其实给她了最致命的欺骗——
“所以戒指是……爱与恨的挣扎不定吗?”
钟止顺手地牵起于毁的手,举起无名指的婚戒仔细端详。
对面那双风流蕴藉的眼微微泛起红,连带着钟止看不见的耳后,红了一大片。
大火在焚烧他们爱情的契约。
她是要挣脱戒指的禁锢!
门外的歌声变得凄厉尖锐:
“大家不要告诉她
快点快点帮帮她——
快点快点帮帮她——”
王荇正在抽芽般地长成青年模样,神色扭曲的面孔,与钟止认识的样貌重叠起来。
她歇斯底里地从尖锐木刺的缝隙中低笑着,眼中闪烁着执拗的火光,重复道:
【——亲爱的邻居,如果是你,你将怎么做?】
钟止终于知道,清澈之心是什么意思了。
从一开始,游戏就将问题的关键摆在所有人面前了。
钟止松开了于毁的手。
他笼于灰蒙似真似幻的瞳孔,拨云散雾地见了一丝歉疚:“于毁,如果你死在这里,消亡的其实只有真正的于国华,对吧?”
于毁耳后的绯红还未消,他仍含着情的绮艳眼睛微微放大。
略带天真地执着问:“你……什么意思?”
钟止诚恳地举起双手,后退了两步,重回看不清虚实的笑容:“如果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游戏,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你。不过如果王荇是和我们一样——真实的人……那我必须毁约了,美人。”
钟止抱歉地笑了笑:“意思就是,我永远倾向同类。”
红衣的青年侍神者压顶的杀意复苏。
止息的艳色在他不动声色的怒火中重新涌动,锐利的眼尾随着轻微的歪头,淬出血般的惊心动魄:“可是,死掉很疼呀。”
钟止:……
撒什么娇啊哥们,当我没见过你一刀砍一片的恐怖战绩是吗。
于毁生气了。
他笑着抽出了长刀,刀尖对准钟止,指着他骨折的惯用手:“要杀我的玩家不少,你这样不自量力的,还真不多。”
钟止脸上弥漫着谨慎和退却。
后退的步伐几乎是恐惧的,他不动声色地向门口再撤了几步。于毁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提着刀追逐着迫近。
终于,钟止退无可退——他被逼到门侧的墙上,紧张地抓了一把旁侧架着搪瓷盆的洗手架。搪瓷盆被他打翻在于毁面前,水泼了一地。
于毁踢开瓷盆,迈开步子,几乎将长刀扎进他的颈动脉——
钟止却松了口气,轻佻而淡漠的微笑顺着刀光辉映在脸上。
下一秒,于毁大跌眼镜地滑了一大跤!
他摔跪在地上,惯性使长刀深深插进地板,瞬息间落入劣势。
钟止却如履平地,他略显笨拙地挪至半跪的于毁身侧,骨折的右手执着一片锋芒璀璨的刀刃,有力而干脆地将整根刀深深地插进了于毁的侧颈。
那双凄艳的眸子近在咫尺,随着未落的水色,一同熄灭了。
细弱的刀片拔出来,滚烫的液体溅满钟止的手与衣裳。
游戏里,清晰而鲜明的思考的触感失而复得,他急促的喘息几乎带着战栗。
刀是408柜子里剃须刀的刀片缠成的。
他一直藏在右手袖子间以备不测。在利用剧情诱惑于主任时就随时做好失败的准备,蓄势而发。装作骨折更是为了让于毁放松警惕。
门前的滑倒——是他为了提防主角闯入房间,利用新房抽屉中的蜡烛涂满地板制作的陷阱。
当然,他不会只提防王荇,在于毁沉睡的时候,他也将蜡烛涂在于毁的鞋底。
单层蜡烛或许无法影响他这种高手,但双层的蜡加上泼洒的水,只要再激怒他,让他失去理智。
所以自己能够在蜡上行走,毫无防备的于毁却不行。
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中。
钟止依然止不住过速的心跳,仿佛被握住的是他的心。
他蹲在美艳依旧的尸首前剖他的心。扯开衣裳,攥住唐刀的下刃往胸前深剜,双手伸进涌着血的口子里掰开肋骨,那双分不清是谁血液的掌心,挖出了那颗还有余跳的温热心脏。
于毁的血和肉都是温热滚烫的,厚而浓郁的血在掌心团成淤泥,让拿心的手甚至有点抖。
即使钟止知道对方并非同类,但死后尸体的温度给他的真实感,甚至比很多同类更真实。
而自己亲手算计着杀了他。
恍惚间地上尸体张开了眼,那双轮廓妖冶风流的眼里,流转着纯然的悲戚。
他浑身冷的透彻。好像有只手在他脸上拉扯,掠夺他的温度,要他的皮肤也变成皴裂碎开的血痂。
低眼去看,原来是他自己的手。
钟止摸了一把脸上的溅血,反而粘上更多血痕,他睫毛上都黏连着红色的光纤,滴滴答答的闪烁着泛黄的红光。他在摇晃红色的视野里寻觅,是谁在叫他。
“于毁刚死,我杀的。”
美人横尸,电话挂断,一片狼藉。
*
从401醒来时,王荇失去了【认知】。
她被这个梦境般的游戏支配了,鲜明的怨恨刺激直接地冲击着她的心绪。
主角的强大力量让她几乎无所不能。
如今,站在居委会办公室外,她无法控制地将门掏出数十个破洞,门几乎失效。她狂笑着,要收回手踢开这扇破门。
忽然有个滑腻而交织着温冷两种温度的东西握住了她的手。
她浑身激灵,愣在了原地。
王荇透过大洞看见408那个不再苍白的青年,他从头到脚都被染得鲜艳而杂乱,是与背后大火相似的燎原气势。
她想不明白,面前的人明明推断出了这场梦境里她所有的隐喻和意图。所有推断出这一点的玩家,没有一人选择去杀死于主任。他却这么做了。
“对不起,先和你说声抱歉吧。”那人贴在门内侧开口。
攥在他十指间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钟止努力柔和地垂下眸子,尽管不太如意,脸侧的惨烈痕迹让他比主角看起来可怕得多:
“第一次进游戏,不太清楚规则,前面没太关注你的感受。抱歉。”
“我们都是,总在关注表象的事情,所以忘记了你最本愿的逃离、也忽视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大家都以为《颜氏家训》的那句话里,清澈之心是正向的救赎。”
钟止拨开门的碎片,认真注视着面前溢出星火的双眼,“……毕竟所有人都教育你应该有一颗清澈之心,应该忍让,应该宽宥,应该走向新的人生。”
大家不要告诉她、大家不要告诉她、大家不要告诉她——
看不清脸的人们围在他和她身边,苦口婆心、絮絮而谈,附在他耳边,带着居高临下的指点。字句在轰鸣中拉扯成尖锐的消音,却盖不住钟止唇齿轻擦出的声音:
“可这才是最残忍的,欲盖弥彰让你的痛苦,发酵出了这个充斥着无限执念的空间。”
那些指点的人影忽然发出变音的惨叫。
是王荇身后的影子,烧黑的暗痕伸出细长的手臂,把人影撕成两半,犹如焚烧的手绢漂浮着、环绕窥伺着钟止。
仔细分辩,原来黑色的火烧痕迹也在发出细密的声音:
帮帮她。帮帮她。帮帮她。快点快点帮帮她——
抬头,看见殷红的眼睑上,碾过一颗又一颗怨恨的珠。
“在他们口中全新的生活里,你被旧梦纠缠得更深,噩梦像从四面八方渗出来的手和眼——但最令你痛苦的,还是你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人吧。”
那把刀刃再次出现在他手上。
王荇几乎以为他要砍断自己的手,但他只是轻巧地撬掉了那个束缚住自己的戒指。
“无论你多爱他,甚至你越爱他,越无法剥离与他紧紧纠缠的这些过往。”
“所以这次没有人会干预你,没有人再肤浅地劝你用清澈之心容忍恶意……你自己来选择,”钟止摊开她的手,将那颗心放在她的手中,“亲爱的邻居,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是把心还给他,还是让火烧掉眼前虚幻的新生——做自己的选择。”
她在影绰的火光里半晦半明。
无论折磨还是灰烬,都是未来。
只有自己坚定选择的,才能称之为未来。
王荇在钟止温和得足矣称为怜惜的注视中走入房间,身后汹涌无穷的火焰随之疯狂地扑了进来。
门沉沉关上了。
钟止被盛怒的火焰瞬间扑昏过去。
在意识明灭间,他好像看到了走出游戏的王荇。
她不再是少女模样,带着泪痕缓缓睁开的双眼也布饰了些许皱纹。
她起身向面前的身影鞠躬道谢,然后向外走去。
那外面站满了她的家人、朋友、孩子、丈夫。飘忽无法入耳的关怀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好像都不再在乎了,路过那些声音,看见她的丈夫沉默地站在人群的最尾端。她边走边摘下了手上那枚日久仍新的婚戒,像钟止握住她那样,牵起了面前的丈夫,把戒指归还他的掌心。
苍老的于国华攥着戒指沉默不语,似乎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大火彻底淹没了整个幻境。
他要死了。
在致人冰冷的大火中,一个隔绝温度的怀抱覆盖了他,将他从那场火灾中带离。
他的脑中响起了温柔的系统男声:
“恭喜玩家通关《崇明小区纵火事件》,剧情完成度100%,游戏效果……无法计算。
档案已封存,期待下次再会。”
那个怀抱也轻轻附在他耳边:钟止,期待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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