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咧着大嘴、触感温热的黄色橡皮小鸭,如同一个荒诞的烙印,深深烫在了你逃离小巷后的每一寸感知里。
你的目光死寂了整整三秒,大脑核心处理器才重新启动。
将那股冲破屏障的尴尬感强行压缩、封装、丢进意识最深处的回收站。
“趋利避害”的最高指令从未如此清晰:近期内,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再和沈砚舟出现在同一物理空间!
于是,“林惊澜”的生活轨迹调整得更加彻底,近乎偏执:
图书馆古籍修复室,周三的“药雾缭绕日”也不保险了。
你以“学业压力增大”为由,暂时退出了志愿者行列。空气里弥漫的旧书气息虽令人怀念,但安全第一。
城东家教?
那条该死的、堆满自行车和意外的小巷是禁区。
你宁可早起半小时,改乘另一条绕远但宽阔明亮、有交警巡逻的主干道公交线。
多出的通勤时间,正好用来在摇晃的车厢里背书,物尽其用。
哲学系课堂?
后排靠门、大蒜味同学的黄金位置依旧保留。
你还额外开发了“瞬间隐形术”——
每当教室前门出现任何疑似颀长挺拔的身影,你立刻将头埋进摊开的巨大书页后。
其专注程度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抠出作者藏匿的私房钱。
即使系统提醒你的行为多么一叶障目,你贯彻始终。
日子在刻意营造的低存在感中滑过,平静得像一碗放凉的白开水。
直到又一个周五下午,你被学生会生活部抓了壮丁。
学校百年校庆在即,各种活动紧锣密鼓。
你们被分配了一个极其“接地气”的任务:协助学生会生活部,在校园主干道旁布置一个“怀旧服务点”。
为返校校友提供免费凉茶、指路和……“童年味道”棉花糖。
你穿着明显不合身、印着傻气校庆Logo的红色马甲。
和另外几个同样生无可恋的同学一起,站在巨大的、嗡嗡作响的棉花糖机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齁嗓子的甜腻焦糖味,阳光明晃晃地晒在头顶,让你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面无表情地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签,看着机器里翻滚的彩色糖丝,像看着一团纠缠不清的哲学悖论。
生活部那个戴着厚厚眼镜、干劲十足的副部长小李,正拿着扩音喇叭,唾沫横飞地指挥:
“林惊澜!你手稳!负责卷棉花糖!要卷得又大又圆,像云朵!要有美感!这是情怀!情怀懂吗?”
“张伟!你嗓门大!负责吆喝!‘百年校庆,甜蜜回忆,免费棉花糖咯!’ 要有感情!”
“王芳!你……你负责微笑!对校友要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像这样!”
小李副部长龇牙咧嘴地示范了一个极其扭曲的“标准笑容”。
你认命地接过竹签,指尖感受着机器散发的灼人热气。
卷棉花糖?
这可比修复宋版书残页挑战大多了。
那蓬松的糖丝,脆弱、任性、毫无逻辑,像休谟笔下的因果关系一样难以捉摸。
你尝试着转动竹签,糖丝要么缠成一团乱麻,要么薄得像层随时会破的纱。
旁边王芳努力维持的“八颗牙”笑容已经开始抽搐。
就在你和这团不听话的“甜蜜云朵”进行殊死搏斗,试图将它卷成一个勉强能看出球形的物体时。
主干道上的人群突然出现了一阵微妙的骚动。
一种无形的、仿佛低气压过境般的安静迅速蔓延开来。
你心有所感,握着竹签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将身体角度极其自然地侧转。
让那顶傻气的红帽子和嗡嗡作响的棉花糖机庞大的身躯,成为你完美的掩体。
眼角的余光,像最精密的广角镜头,不动声色地扫向骚动的源头。
果然是他。
沈砚舟被几位校领导和几个一看就是成功校友的中年人簇拥着,正沿着林荫道缓缓走来。
他今天穿着剪裁完美的浅色休闲装,在阳光下纤尘不染,仿佛自带柔光滤镜。
周围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那些原本喧闹的学生瞬间变得安静而拘谨,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步履从容,偶尔对身边校领导的介绍微微颔首。
那目光平静地扫过道路两旁各种花里胡哨的校庆展板和摊位,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感。
你的身体下意识地又往棉花糖机后面缩了缩,竹签上的“云朵”因为你的分心,再次塌陷了一角。
就在这时,小李副部长如同打了鸡血,猛地举起扩音喇叭,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公鸭嗓,对着你这边就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林惊澜!快!给沈学长卷一个最大最圆的!要云朵!云朵!!”
这一嗓子,如同在寂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到了……
你和那台嗡嗡作响、正冒着滚滚甜腻白烟的棉花糖机上。
你感觉那台机器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喷发的尴尬火山口。
镜片后的目光瞬间一片空白,握着竹签的手指微微发僵。
你能清晰地感觉到,沈砚舟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也随着众人的视线,精准地落了过来。
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在过去无数年的任务中,你遇到过性命危机,却从没没遇到过这种。
来不及思考。
条件反射瞬间转化为强大的执行力。
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那如芒在背的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团该死的糖丝上!
手指稳定、手腕灵活,以一种堪比修复古籍残片的精细和耐心,引导着那脆弱、蓬松、毫无章法的糖丝,在竹签上快速、均匀地缠绕、积累……
几秒钟后,一个堪称完美的、蓬松如巨大云朵、圆润得毫无瑕疵的棉花糖球,奇迹般地出现在你手中。
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甜腻的光泽。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
连小李副部长都看呆了,忘了继续喊口号。
你面无表情,内心正在疯狂重启。
微微低着头,双手捧着这根承载着巨大“云朵”的竹签,像一个献上圣物的祭司,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被簇拥着的沈砚舟。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仿佛脚下不是水泥地,而是古籍修复室光滑的地板。
你后颈的毛已经立起来了,名为尴尬的可怕怪兽抓住了你。
你能感觉到沈砚舟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似乎想看看,这个在雨夜后巷、图书馆修复室、甚至滑稽橡皮鸭事件中都透着古怪沉静的女孩,此刻会如何应对这种极度尴尬的场面。
你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微微垂着头,双手将棉花糖奉上。
声音不高,但清晰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服务人员的“恭敬”和“努力完成任务”的紧绷感:“沈学长,请慢用。”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这是您点的清蒸鲥鱼”。
空气仿佛凝固了。
校领导和成功校友们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眼神在你和沈砚舟之间逡巡。
沈砚舟看着递到眼前的巨大棉花糖“云朵”,又看了看你低垂的眉眼和那副遮住大半张脸的黑框眼镜。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探究的兴味似乎更浓了些。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根竹签,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
就在你以为他会像无视垃圾桶一样无视这团“甜蜜云朵”时,他却忽然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位看起来像是助理的年轻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助理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笑容,却没有伸手接你的棉花糖。
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小盒子。
“林同学辛苦了。”助理的声音温和有礼,将小盒子递到你捧着棉花糖的手边,“沈少的一点心意。”
你捧着巨大的棉花糖,腾不出手,只能微微侧身,用眼神示意助理把盒子放在旁边铺着红布的桌子上。
动作间,竹签上的“云朵”微微晃动了一下,几缕糖丝飘落下来。
沈砚舟的目光随着那飘落的糖丝,最后落在了你因为捧着竹签而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
那里,两天前在小巷里按到橡皮鸭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嘴角,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收回目光,对校领导微微颔首,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去。
留下你一个人,像个行为艺术装置般,捧着那朵巨大、蓬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棉花糖“云朵”,站在路中央。
周围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喧闹声回归。
小李副部长冲过来,激动地拍着你的肩膀:“太棒了惊澜!卷得太完美了!沈学长都给你回礼了!快看看是什么?”
你放下那根沉重的竹签,巨大的“云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你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心情沉重的拿起桌上那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拆开丝带。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崭新的、造型圆润可爱的……黄色橡皮小鸭。
和巷子里那只半瘪的、画着笑脸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只更新、更亮、眼睛是用两颗光滑的黑色小珠子镶嵌的,正无辜地“望”着你。
你捏着这只崭新的橡皮鸭,感受着它光滑、微凉的塑料触感。
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荒谬的、几乎要冲破任务者冷静屏障的无语。
沈砚舟的“心意”?
这算什么,
对巷子事件的“完美复刻纪念品”?
还是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充满恶趣味的观察实验道具?
他什么时候准备的,简直恶趣味。
你默默地把橡皮鸭塞进印着傻气Logo的红色马甲口袋里。
口袋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像揣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黄色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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