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万里无云,王城难得有如此晴好的天气,与祝荣心中的阴雨绵绵形成鲜明对比。桌上多了一封信,沾上了点桃酥。
听荷离开了药房,从汤大人那儿借了马,匆匆消失在单都的车水马龙之间。不出半日已抵达平城驿站。药房工作的报酬大部分留给了祝荣,得省着点花,再租马匹显然不太划算。她与当地的船家商量价钱,准备在夜晚沿着水路前往不远处的蓬莱山。
这厢,汤大人的茶室刚送走两位难缠的贵人,又进来一尊大佛。
“稀客呀。我当你这几日忙的,都不认识我了。”汤衍吹了吹这口烫茶,悠然自得地靠在茶几边。
祝荣见这人的眼睛快长到天上了,也不同他争辩,“听荷出宫了。”
“是啊,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送她到城门口,还能回来睡个回笼觉。”
汤衍怕玩笑过了头,心虚地瞥了一眼,“她真没和你招呼一声?要我看,一定是你昨晚宫宴上,醉的不省人事了。”
“你觉得......她会去哪里?她确实自由了,可我为何还在这里?”祝荣在茶几另一边坐下,有些走神。
他突然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某种透明的东西在房间里飘荡。
是鬼魂吗?
但眨眼之间,这层模糊的轮廓又不见了。
“祝荣?”汤衍不耐烦地搁下茶杯,“跟你说话呢,魂飞哪儿去了?”
“抱歉,我正想着别的事。”
“我说你要不放心,让信鸽飞出去打探打探。”
“宫宴后,戒严确实松了,但难保不是陷阱。大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人我会亲自去寻的。”
祝荣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汤衍觉得古怪,却也没有多心。
没有马车,山路格外的不易行进。听荷抬头,望见天空落下小雨。已经过了一日,没有遇到什么追兵或是来路不明的刺客。汤大人那边办事牢靠,不会走漏风声,况且一个小药师消失在宫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宫里做事的日子不长,但还算平静,她也断断续续想了许多事。比如怎么才能让祝荣教她制毒,如何接近武王,如何令他喝下毒药。睡梦中经常出现族人们的脸,是不是在告诉她,还有幸存着的族人,他们又希望她做什么?也时常想到祝荣,他有家族,有师父,也许不该拉他下水。自己还没有对他说过族人的事,也不曾提起随他进宫的真实原因。
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船靠岸后,听荷躲进山脚下的树丛之中。破晓前的黑暗一片寂静,令人不安。
她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不速之客,从包裹中摸出一块令牌。
揣着墨家令牌行走江湖,总觉得有种要被赶尽杀绝的态势。
与祝荣进般若林采药那日,她找到了丢失的令牌,此行便还给它的主人,将这烫手山芋处理干净。
吃完手上最后一口干粮,听荷爬上一棵树。从山脚往上,植被茂密,正适合她施展。她在这世上,一是要感谢母亲和族长阿央将她拉扯大,二就是感谢鱼尧教给她数一数二的轻功。只不过她学艺不精,速度赶不上麋鹿奔跑,耐力不及崖壁上的山羊。
在半空中穿梭,与疾风并肩,这种自由,围墙中的人恐怕一辈子无法体会。但她还不知道,另一个人也在疯狂地争夺自由,夺取除了王位以外的,更具吸引力的东西。
那日在地宿制造的幻境中,她看见的未来正悄然上演。
祝荣暂时放弃了寻找听荷的念头。虽然信中没有说明离开的理由,只有客套的道谢,但留下了大部分银子,也许表明早已想好退路,对接下来的容身之处很是信任。喝了解药也不会再发作冻症,宫里无人盯梢上她,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倒是提起过她的师父,那数一数二的轻功就是那位高人交出来的。她会去寻她师父吧。
在药房待到夜深,他独自一人前往般若林。来到密林深处的石洞,他再次摸索到了洞穴地面上的机关。
被枯藤盖住的石板上,镶嵌着一颗红色鹅卵石,埋藏着天机阁的秘密。这个废弃洞穴,没有引起天师的注意,成了地宿心中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很幸运,三次来到这里都没有碰上章亦。
第一次是来救慈晴,听荷的注意力都在慈晴和解铁链上,祝荣探查四周,注意到了鹅卵石机关。
第二次是进般若林采药,他悄悄来到洞穴,打开了机关。
第三次便是现在,他又按下鹅卵石,一旁的石板缓缓打开。祝荣蹲在地上,良久,从暗格中取出青铜镜,装进药箩,铺上草药,将它盖了起来。
他背着药箩,神色如常地走出林子,一路和往来的侍官点头问安。
宫中侍官的身份差异很大,但行事都十分低调。一般人分不清哪些是背靠大树,哪些又是无名小卒,饶是机敏如汤大人,也万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肆意妄为。
“祝药师这么晚才回去,真是辛苦。”迎面一位清瘦的侍官,祝荣认得,是那日宫宴上的其中一位。
他理了理衣袍,对着他行了一礼,“马上又到给天机阁送药的日子了,昨日恰逢我那帮手请辞回乡,只好自己赶着工期。”
侍官了然,“看来那位小兄弟能帮上不少忙,难怪祝药师总带着他。”
祝荣刚想走,那人又道:“不知前日宴会上,闯入宾客茶室的姑娘又是何人?”
“那就是我请的帮手,本就是个姑娘,只是为方便在宫中做事,故意扮成男子罢了。”
“原来如此。当日是管事们照看不周,让闲杂人惊扰了药师,药师莫怪。”
两人又客套了会儿,朝着相反的宫道离去了。
云昭寺,藏经阁。
两位信徒点燃香火,跪在藏经阁中央的软垫上,双手合十,朝着千手观音叩拜。小和尚将装着斋饭的食盒留在地上,关门走了出去。
“首领,宫里探子传出消息,青铜镜这回真不见了。”
“这不是正好与我同王上的说辞对上了?”
“属下是担心,如果王上追究起来......”
“不是已经有个顶罪的了?”章亦看着慢慢燃尽的香火,“姜羿多疑,如果一开始就把宝贝交出去,我们反倒失了先机。”
“我们在他眼里只是牵制天机阁的棋子。他让我们以为,他只是忌惮慈晴,实际上,王上恐怕已经快对天机阁的存在,容忍到极限了。天机阁洞悉国运,如有叛心,换一个王简直易如反掌。”
“可这么多年来,天机阁从未僭越前朝。”
“是啊,对待本分守律的天机阁尚且如此,难道就会信任我们吗?”章亦将斋饭一碗一碗端出来,同属下席地而坐,“我们与慈晴势不两立,与姜羿更不是盟友,你要记住。而这面镜子,或许会引出更加有趣的人。”
听荷在日落前抵达了竹屋。
人去屋空,只有这牌匾上竹林居三字还能令人记起些往日的碎片。
屋内陈设和之前一样,她熟门熟路找到床榻,一头栽了进去。
疲倦使困意迅速袭来,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竹林居的院子里只有树和花,没有种什么菜,她从院子里拿出一把短小的锄头,到竹林挖些笋来,炒着吃。
在后厨简单做了些菜,拿出路上的干粮,勉强凑了顿饱饭。接下来,就得想想,如何在这么大一片蓬莱山区找到墨钦了。
她想知道墨家到底在谋划什么,她需要借助更加强大的势力,才能置武王于死地。
离开王城这两天,不知为何,总觉得浑身轻盈了些。是坠崖醒来之后,从未有过的轻松,指尖也没有那么青紫了。难道祝荣那解药里还有其他滋补功效?
她开始每日探查蓬莱山的地形,记下路线,然后返回竹林居。途中遇到不少采果子的小贩,砍柴的樵夫,当地人熟悉山区,不约而同地警告她不要误入山区西北侧,极达峰密林内的沼泽地,听说是有道行高深的精怪出没。
她连蓬莱主山都没摸清,自然不会向如此偏僻的方位走。但墨家选择这块地方作为大本营,确实是不错的退路。但那些散落在王城周围的墨家人频频遭暗卫打压,根本无法为山中据点提供支持,那些人难道要困死在这山中么?或许还有别处,也是他们的落脚点。
天色渐暗,她背着一筐土豆、平菇,以及和小贩换来的梅子慢慢往回走。
但是这次的路好像格外漫长,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身后的林子里传出野兽的低吼,她的后背出了些冷汗,加快了步伐。
正想闭眼跑起来,耳边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到这儿来。”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团雾气,走近了,雾气慢慢散开。
婆婆?
不,是和婆婆很像,但不是她。
土地仙朝眼前这个愣住的姑娘招了招手,见她还是没反应,便拄着拐,蹒跚着走到她面前。
“老婆婆刚才吓坏了,从你身上掉了下来,她现在回去了。”土地仙慢悠悠地,将听荷引到一颗树下,“不过,你身上好像少了不止一个亡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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