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江景年

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却各怀心思。

一个盘算着大局,一个在脑海中回溯着整个时间线,试图找到其中他所忽略的细节。

这种堪称寂静的氛围属实是让人待得难受。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楚泽感觉身边人呼吸加重,然后起身披上大氅出去。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楚泽睁眼,略微思索片刻,分了一抹神出去。

温白榆这院子的白天与晚上大有不同。白日里便如一幅仙境之画,只见飞鸟与蝶。只有到了晚上,那点点飘舞的萤虫才会显现。而清月之下的巨木主干上,淡淡的金光在脉络里流转,与周遭的萤光一起,相得益彰。

温白榆靠着院柱,大氅披着,领口大开。若是细看,便能察觉他此时的不对劲。

露出来的皮肤泛着红,一手夹着烟,双眼紧闭,呼吸不稳。好一会,一股淡淡的黑雾自他体内弥漫而出。下一刻,一直更为苍白的手扶住温白榆,脸上满是焦急:“怎么会这样?”

像是在印证什么看,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抹银白自发根蔓延至发尾。

“它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么突然试探。”温白榆抖了下烟灰,此刻他只觉浑身燥热,难耐不安。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替他挡着。这般的痛苦滋味你受了这么久,那个人却分毫不知。凭什么?”裴裕景忿忿不平,他将冰冷的手覆在温白榆额头上,试图给对方降温。

“凭他顾我,养我,纵容我的所有放肆,还有替我拦下那场天灾。”

温白榆语气平和的说完,然后微微仰头看了裴裕景一眼。

知道他的怒气,裴裕景叹息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榆。你担心他,但若是让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他又何尝不会担心?”说完,他趁对方反思的间隙里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不远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温白榆低着头没说话。额头上的温度让他清醒,但没过多久,那股燥热反倒是愈演愈烈。

“不,在因果了结前,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裴裕景垂眸看他,张了张口,始终还是没有告诉他。

温白榆掐掉烟,拍了拍裴裕景的肩膀:“去趟寒潭。”说罢,光芒一闪,这里便只留下了裴裕景。

直到手中的余热散去,他才恍然惊醒回神,然后随那人而去。

只是刚到,心里便涌上一股放松的满足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看来这寒潭对于压制还是有用的。

裴裕景边走边想。

而温白榆到了此处便化作原形钻入这寒潭内,自然是舒服的。他喜寒,以原形享受更是让他感觉欢喜。

这也就是为什么时空界那么大个地方会是冰天雪地这副模样。

也许是心理作用,入水的那一刻他感觉那股燥热褪的干干净净。他几乎将自己整个人埋在水里,只露出那双金色龙眼。

裴裕景刚到这就看见这副模样。

……

“怎么了?”龙嘴吐人言,温白榆看着他这副沉默,歪了歪脑袋。裴裕景叹了声气,边叹气边作点点星光回到对方身上:“你是一点也不看看自己这副模样啊。”

“秃角小龙。”

温白榆:“……”

“你闭嘴。”他将整个人沉到冰潭之下,尾巴在空中晃了一下,那一瞬间,一点萤火落在尾尖,然后跟着他一起进入冰潭。

不进来不知道,进来了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

穿过水帘,一棵纯白的巨树立于冰洞中央。奇异的是,树叶上绿色和浅淡的金色互相交融流动,像从冰川上融化而流下的水一样。

那是蓬勃生机。

方才那股燥热再次席卷而来,攻势比之前更加强烈。一瞬间,温白榆没控制住摔在冰树旁。

同一时刻,那树上的光芒忽然汇聚在一起,然后脱离巨树落下。再看就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男子。

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是纯白的。

这样一个陌上人如玉的公子光是站在这里就让人认为讲话也是如人一般,温和有礼,气度不凡。

但也就是“认为”了。

“呦呵,影帝,怎么跑这来了?”他抱着胳膊,一边调侃一边蹲下伸手放在冰冷的鳞片上。

那龙眼一开始闭着,听到对方的称号后,缓慢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

“谬赞了。”

那男子挑了下眉,“还有力气讲话啊?嗯?”说完,他感受着温白榆内里虚空的身体沉默半晌,“怎么回事啊?温白榆。我才多久没见你,你对自己做什么了?”

温白榆闭着眼,听着那略带颤抖的声音没说话。

“别装哑巴,温白榆。”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的喊温白榆的。从当初的见面,一直到现在。除了刚苏醒时让温白榆别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以外。

就是这次。

温白榆叹了声气,“江叔。”

江叔看他一眼,只问了一句:“你给了他什么?”温白榆沉默半晌,说了三个字。

“心头血?你给了他心头血?!”

听见这三个字,江叔索性把两只手都放在温白榆身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温白榆!脑子被驴踢了吧?你要救他,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啊!让你救,不是让你这么个救法!”

“到时候他活了你死了,怎么?玩循环往复这套?”

这样的场景直到江叔收回手才结束。

温白榆收回原形,一身白色靠着树干。他从袖袋里摸出烟和火机,对着江叔晃了晃,“来吗?”江叔看了眼他这副跟没事人一样,没好气地抢过东西,抢先一步点了烟。

这些年虽说闭门不出,调息养伤,但这并不妨碍他接收外界的新消息。这玩意温白榆之前给过自己一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面不见了。怎么找都没找到。

他咬着烟,又将东西给温白榆。

温白榆趁着点烟的间隙偷偷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开口道:“估摸着找你也不成,何况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是没办法。”

“哼,这么大个局都设下了,还有你没办法的事?”江叔哼笑一声,毫不保留地讽刺。

温白榆没说话,而是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

“这个,的确在我意料之中,但当时的情况却又的确在我的意料之外。猜到他的身体当时会出事,所以提前给他药试图延长发作时间,却没想到严重到需要我给心头血的地步。”

说着,他叹息般的摇了摇头。

江叔看着他这副样子,挑了下眉。心想:这小子,又开始演了。看着是一脸惋惜,其实是一肚子怒气。

当时见到时就是这样的,多余的情绪从不外露。说的好听点就是不想麻烦身边人,难听点就是……

他不希望别人看到人皮下的自己。

也就是这么久了,他才揣测到温白榆那点心思,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很难在这个人脸上看到一点波澜。

而这种不慌不忙的感觉总是让身边的各种人受到打击。

江叔手中夹着烟,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烟头。

半晌,他才压着声音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温白榆低头看着手中燃着的烟。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掐灭烟,结果刚准备动手就收到了江叔的“提醒”:“不要乱丢垃圾。这地可没有垃圾桶给你丢。”

江叔是他敬重的人,他说的话自己不可能不听。

温白榆悻悻收回手。说是抽烟,其实每次点了他都很少过肺。通常都是碰了两口就看着烟燃烧殆尽。对于他而言,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在火焰中燃烧殆尽的灰尘,犹如飞蛾扑火。明知死路一条,却心甘情愿。

“我会带他去万生,那里能查到戚独明过往的籍贯。会有楚泽想要的东西。”听着这句话,江叔像是想起什么来,慢悠悠地说道:“江船火独明,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名字。”

温白榆挑眉,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没准是他自己取的。这是我想不明白……”

“嗯?还有你想不明白的?”江叔有些惊讶。

“他的存在,究竟是为什么?”温白榆沉思片刻:“是劫难,还是具有自主意识的工具,亦或是存在交易的棋子?”

“嗯?”江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瞬间反应过来,一脸震惊:“你是说,他不一定跟楚泽有恩怨,而是‘它’的人?”

温白榆哂笑一声,“谁知道呢?”

江叔看了眼四周,目光在冰洞的角落里停留片刻便迅速离开。“快天亮了,家里那个人等会该找你了。”

他顿了片刻:“去万生的那天你让青鸾传信给我,如果来得及,我会过去一趟。”

“事关你,还是得上心一下。”他唇角漾起笑意。

“置死地而后生啊。”温白榆叹了声气,缓慢撑着树干站起来。江叔听出他话里有话,若有所思的眯起眼:“……什么意思?”

温白榆理了下衣领,然后面对江叔温和一笑:“没什么,只是想到戚独明这种做法无异于将自己置之死地。”

——

自己这个曾经的“徒弟”走了后,江叔就靠着巨木沉思。那话听着不像是在说戚独明,反倒像是在说温白榆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无异于先破后立。死才是生,生即死。

江叔思忖着,脑海里又闪过自己趁给温白榆安抚时探查到的另一个人。一个看似与温白榆是同体双生的人。那人是从温白榆身上割裂下来的,抽骨剥魂之刑。

这思路捋到了裴裕景,后面就不难想了。以他的脑子,联系到了关键点,想明白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就像当初想到“它”,他也就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死了一样。

只是……不知道方才那般对话,楚泽又听到了多少。

被提及的楚大人现在有点郁闷。

温白榆下了屏障后,自己就听不到对话了,只能凭着之前学的唇语隐约判断出点什么。江叔,心头血,还有……戚独明。

——那个他曾经的好友。

不,其实是挚友。至少在楚泽看来,是这样的。

他脱了萤虫,在温白榆回来之前回到本体。罕见的,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当年第一次见戚独明的场景。

是了,若不是这位提及,自己都快忘了。

在他遇见温白榆之前,戚独明,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出现在他第二次生命中的……朋友。

说来也是缘分,那次他在风江月接了任务,回去的时候便遭人。悬崖峭壁,崎岖不平。对方穷追不舍,直直将他逼至悬崖。而此刻,他的上臂,颈肩,后背上皆落下刀伤,鲜血染红白衣,束起的长发稍乱,整个人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会可是丢脸丢到家了。”因为一路逃离和杀戮,他边说边抬手狠狠拭去溅在脸颊上的血,挑眉一笑,笑意不达眼底,眼神露出狠厉之色,淡到漫不经心。

倒不过背水一战罢了。

他扬眉的同时,收剑换刃。然后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

手起刃落,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接连不断,他眼神凌厉。而大脑在敏锐的感觉到危险时,倏然转身握着匕首“噗嗤”一声刺入偷袭者心脏。迸出的血落在他脸上,眼神冷到不像是在看活人。

此刻的他,就是从血海中踏出的厉鬼,侧颊沾血,衣衫血红,握着的匕首尖还带着血,雪亮的刃面倒映出森寒的眼神。刀刃带起一抹寒光,瞬间击退数人。

等这场恶战结束时,暮色将晚。

云边缀着晚霞,瑰丽的色彩夹杂着山间云雾,像是一场盛大的送别。

楚泽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匕首,他叹了声气,然后拿出一块纯白的帕子擦去自己脸和手上的血迹。

希望别被小崽子察觉了,他默默的想到。边想他边拖着伤口和疲惫的身子踩着石阶往下走。下山的动作继续撕扯着伤口,直到那处晕染开一大片血迹来,楚泽才后知后觉。

伤口染了毒。

像是什么预兆般,刚想到这点视线就开始模糊起来。

——

等再次醒来时,他惊觉自己不在神殿,也不横尸在石阶上。楚泽强撑着坐起来,他环顾看了眼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才松了口气。

看来这是不知道被谁给捡回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光是看一半就知道进来的那个人身形修长,他一手端盆,一手掀帘而入。看见坐着的人不由得惊讶一下。“恢复的不错啊,若是换个人来,怎么说也得睡个三四天才能醒。”

楚泽笑了笑,问道:“多谢阁下相救,还不知您姓甚名谁。”

那温润青年搁下装药的木盘,然后先是不紧不慢地给楚泽倒了杯茶,递给对方后才回答道:“戚独明。”

“江船火独明,好名字。”

“过奖。”说着,他拉了条凳子过来坐下,“衣服掀起来,我看下伤势如何了。”

前两天还皮肉绽开的伤口此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戚独明有些惊讶:“你这自愈能力可比寻常人要强很多啊。我原先是想着来给你换药,现在看来只需要注意不要拉扯到伤口不碰水就可以了。”

楚泽向他道了谢,要回了自己的衣服后换好。本来都走到门口了,停下又转身向他拱手,脊背微微弯曲,算是做了个正式道别。

戚独明只是摆摆手,话语里还带笑:“道谢就不必了,应该做的。下次有缘再见啊,楚大人。”

一句道明身份,楚泽也不觉得惊讶。他自己这张脸若不经过处理,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

毕竟需要楚大人出卖面子的场合还不少。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戚独明所说的“有缘再见”,竟然成真了。再次见到这个面若冠玉的年轻人时,他的确是惊讶的。也就是这一次,两人忽然发现互相很合得来,在很多方面上两人也有着共同的看法。

而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互称知己都不为过。

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往事种种都不过是一场他人为自己专门造的梦而已,就像镜子一样,碎了就无法恢复原来的样子。谈不上撕心裂肺,毕竟更多时候的朋友对于楚泽来说不过就是过客而已,过去了便过去了。他的一生很长,也会有很多朋友。

只是偶尔会在某个思绪放空的时候就像蜉蝣一样忽然冒出来,只有一点点。

但只要这一点点,就足以让人难以平静。

这场梦他醒得来,拿得起,放得下。这就是楚泽。

只是他不愿放下罢了。

温白榆要他走完这段因果,那他说的基本不会有错,哪怕这件事情自己还没有摸到结尾,心里已经信了个七七八八了。

但如今种种,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也必须做出这个心理准备和选择。同时,他也要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复杂情绪在那一瞬间汹涌澎湃,同一时刻,久违的放松和困意也席卷而来。

他闷声打了个哈欠,偏了偏头沉沉睡去。而窗外落下的月光清晰反射出他眼尾落下的一滴泪水。

而下一刻,劲瘦的手接住泪水,然后轻柔的擦去。他转过身,给香插安上安神香,指尖无端捻出一簇微弱的火苗,直至淡淡的香雾弥散开他才收手。

月色纯净,落在无尘的地板上,还有大半给床边的两人。清亮的月光落在温白榆的背上。夜里微凉,他披着单衣,长发散落着。闻着安神香,他又看了楚泽良久才走到另一边和衣躺下。

对不起……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满是愧疚却又不知从何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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