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大约是眼中含泪的缘故,一切皆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他整个人看起来是雪白的,但却有圈青绿色的光晕,竟不像是个真人。

李珠容正在分神之际,忽然脑后挨了一下子,回头见那孙玉琬正在笑瞧着她呢,这才如梦初醒般跟着她下台。她正待要去寻陈绍观,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容姑娘!”

她听罢一回头,原是上次与她说笑的那位青年。此人明唤孙允林,乃是平京第一大钱庄的二公子,虽出身商贾,但自小却独独偏爱些唱曲弹琴、风花雪月的事儿,因而总叫那孙老庄主大骂是不成器的东西。她见是他来,于是左右相看一番笑道:“孙公子今儿怎的没带姑娘过来?呦,没姑娘也就罢了,却也没个同伴,莫非是她们都凑一对儿,单撇下你不成?”

那孙允林不置可否,笑道:“容姑娘不也没设个帐帘么?谁知道这是不是容姑娘打心眼里不想让我找到相好姑娘,因而让我走了霉运呢!”

“你这厮倒还怪到我的头上!”李珠容笑着咬牙,用食指狠狠戳了下他的脑门。孙允林脑袋被戳得向后一晃,他倒是笑呵呵的,一把抱住她胳膊道:“我也就随口一说,哪里敢怪罪姐姐呢!”

李珠容正想怼他几句没出息,这时瞥见不远处陈绍观依然在那等着,便抽了手,一袖子甩他脸上笑道:“若非你姐姐我现在有事要忙,不然定得仔细收拾你……!”说着便不再管他,疾行着往陈绍观那边去:“陈公子这是来给我捧场的么?”

却说这陈绍观倒也好生奇怪,刚在台下、或她与孙允林一块儿时,他分明是在看她的;可如今她一过来,他似乎正透过她又看别的什么似的。李珠容顺着他的目光看,那坐在中央桌嚷嚷着喝酒的不正是孙允林么?

“孙公子怎么了?你是想与他做朋友么?我可以帮你牵线哩——他虽是看着不甚正经,却是很好说话的。”原来他看的竟是孙允林。李珠容心道,那早知她就不过来了,直接招呼了陈绍观,三人一齐谈天岂不美得很。

“不是。”他收回了目光,淡声道:“我是来看你如何的。”

“我?”李珠容惊讶,硬生生将那句“那为什么却看孙公子”吞进肚子里,迟疑片刻又道:“我怎么了?”

他的目光似是有些担忧之色,看了她好一会儿:“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走时脸色不太好,我那时有事在处理,也没问你一声,有些过意不去。”

李珠容闻言,一张脸瞬间笑开了花,再三跟他保证说自己一丁点事都没有,让他放一万个心。这说着也不免心中感慨,当初见他时觉得他脸臭得很,如今却突发觉原是个不错的人。

“大老远来一趟,不如喝个茶坐会儿罢,我们多谈谈心里话。”她满面春风地拉他去厢房,陈绍观摇着头,直道是有要事得回去,然这步伐却是听话地与李珠容一并走了。

李珠容一把将他按在凳子上,继而又顾不得换妆,四处张罗着给他泡茶拿糕点。陈绍观见她跟个无头苍蝇一般,不由得浮起一抹不甚清楚的笑意。他开口道:“李姑娘,我一会便走。所以你且过来坐着罢。”

“哪有来了不吃口茶的人呐!”李珠容闻言停下,洋装嗔怒状,随后用茶匙舀了一大勺茶叶在壶中。又见她忙活了一阵,最终她笑提着茶壶道:“好了。”

陈绍观吃了口茶道:“李姑娘……”

“打住!我知道你要走了。你姑且再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李珠容说罢便开了门,一溜烟地窜到了隔壁厢房。陈绍观见此也没再起身,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品味起来。

李珠容一进厢房,便瞄准了搁在床沿的那条围脖,抱着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待陈绍观还未反应之际,凑近来将它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陈绍观:“……?”

李珠容不理他,又俯下身子替他整理,她将围脖拉出来一小段,正正好盖住陈绍观的口鼻。因而笑道:“这样极好!”

陈绍观盯了她一会儿,随即将那围脖又拉下来:“李姑娘这是?”

“我上次不是说给你弄个围脖吗?怎么样……我编得还不错吧?”

“嗯。”他闻言,垂眸看向围脖。不一会儿又抬头笑道:“多谢。”

他又待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告辞时李珠容一路送他出去,二人踏着这泠泠月光,无言并行着。这时他忽说起焕颜膏交易的事儿来,只说是听到些风声,这几天要出京一趟,约莫得个五六天才回来。李珠容便也不说什么,叮嘱两句就打发他走了。

接下来这五六日里她皆是忙活着仙华坊的事儿,又亲自上门去瑶琴苑好几遭,跟老鸨紫绡一干人商量那日说的主意,总也没刻歇息的。这日她刚从瑶琴苑回来,手里提了包酥糖,一进屋便搁在案上,转而去换衣裳来。孙玉琬听闻声响,便拉开床帐探个头道:“可商量好了?”

“还没呢,估计还要过些日子,我们跟那边挑人得仔细考虑了。”她这时披了件新的月白萼梅缎子袄,里头是一身红系带藕丝裙。理完衣裳褶皱又拿一把木齿梳对镜理着鬓间碎发,口中仍不忘开口道:“怎么听着你有些鼻音?莫不是风寒了?今晚我俩唱曲,不如你先养着罢,我叫镜儿替你。”

“那拜托她先替着罢,就说是我欠她一回。”孙玉琬笑道。

李珠容这时已整理得差不多,便又起身出门去,指挥着戏台的布置。一番过后,她又拿了仙华坊的账簿,不禁又愁起来——她们这儿,却是只孙玉琬一人识得些字的,她虽也能认一些零星的,不过却都没什么用处。可近日里孙玉琬总是叫她来看账簿,美其名曰锻炼。李珠容那时倒没觉得有什么,每次都是拿到衙门去,叫陈绍观念与她听,可如今他不在,竟不知如何是好。

陈绍观当初也提过教她认字。可于她来说,若当作是日常里的爱好,那是很有干劲去学的,比如像上次点茶写字;但若是为了正事……却总也学不进去。

瑶琴苑中或许能碰见认字的熟人,她心中如此想着,但又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于是思来想去,便只得去找那东街的夫子请教。

那夫子是个可亲的,下学后当即就给她念了。事毕李珠容再三谢过,正要出门离开时,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人正伫立廊前,他穿一身石青刻丝水纹素软缎圆领长袍,脚下一双玄色掐丝布靴,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怀中正揣着一本书,但心思却明显不在这之上,此时正踢着脚边的碎石子玩。这时他也瞥见了李珠容,因而兴奋地朝她招手道:“容姑娘!”

“孙公子,可真是太巧了。”李珠容笑说:“孙公子这是又做了什么才被罚站?”

“嗐……!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这孙允林却是一连摆手许多下:“容姑娘是为何来?”

李珠容斜靠在那长廊的柱子旁,闻言便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中的账本:“喏,来找夫子念账本的。”

孙允林笑道:“容姑娘下次可以找我念。我这念书,饶是连夫子都是赞我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他连带身体一起胡乱在空中比划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厉害似的。

“……你?”李珠容狠狠拧一把他的脸:“你这副德行……我可担心你误人子弟!”

“这怎能!这点我还是可以的。不如容姑娘我们做个交易——我给你念本子,你教我唱曲如何?或者你教我跳舞弹琵琶,我上次见你这些都很精通的模样。我爹向来不准我学这些,要是能拜个师父,那我就是死也高兴了。”他忽然靠她身边悄悄说道。

李珠容又笑拧他一把:“可从没见过哪家公子学唱曲的!你爹要是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都说了,死也愿意。”他抓住她的袖子。

“你真想学?”李珠容挑眉。

“没错。”

李珠容笑哼一声,将下巴一扬,继而说道:“行。不过出了什么事可别赖我。”

“师父受徒儿一拜!”那人听说,便立即笑嘻嘻地行了个躬礼。

“得得得,动静小点。”

那孙允林坚持着要逃罚站跟她走,李珠容威胁了他好一会儿,才使他答应乖乖站着。等她再仙华坊,这时天已近乎完全黑了,外头一轮明月跟面发亮的铜镜似的,蒙着层极薄的白绡。她漫步于这之下,真真是如月下聚雪。

李珠容打开偏门,一路晃悠着到了北厢房,轻叩门道:“镜儿,是我。”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只穿一件茜色罗衣,乌亮的长发编成一条长辫,随意地顺着肩膀垂下来,她见了李珠容便道:“我套件袄子就来。”

不一会儿她便出来了,二人挽着手到正厅后台去换妆,预备今晚唱曲。这镜儿大名叫做谢倚镜,她与李珠容同属交州人,二人年纪又相近,儿时经历又更是所差无几,因此日常琐事中常互相照拂,十分亲密。

二人一齐登台,一连唱了六七曲,皆是满含尽兴之意。换曲间李珠容还至兴处,遂直接下了台,在酒桌看台之间清唱起来,引得一众人拍手叫好。

晚间几人整理明细时,李珠容依旧是轻哼着曲儿,拿了根细绳儿穿着铜钱,叮铃当啷的。孙玉琬轻咳着笑道:“还在唱呢。”

李珠容用昆腔唱道:“我喜欢!”她顿了顿,又唱道:“你竟咳起来了,白天都没听到你这样。赶明儿一早我给你请个大夫来!”

孙玉琬丢了手上理的碎银子,下床来捂她的嘴:“好姐姐,用人话说来!不到唱曲的时分,我是不想再听这玩意儿了。”

“呜呜呜呜……”李珠容抓着孙玉琬的手,看着她猛地点头。那孙玉琬见此便笑着放了她,又到那床上去,将帐帘拉了下来。

“对了容儿,你今晚去镜儿房中睡罢。我这风寒病,挨太近恐染了你。”她探出头说道。

李珠容闻言便一把抱住身旁的谢倚镜:“还望镜姐姐收留小女子!”

她已经跟孙玉琬一同睡觉多日。这并非是她没有自己的房间,而是自从雁坊出了那事之后,她便夜夜辗转难眠,总是午夜惊醒,脑中满是遍布惨死的尸体,黑暗中也常觉有双眼睛死死盯她,而身旁若是有个人会踏实的多。

于是李珠容如愿以偿地去到了谢倚镜的房中,抱着她的胳膊躺着,是说不尽的安心。外头能听见簌簌的风声,她掖紧了自己与谢倚镜的被子。这时算算日子,忽想起陈绍观大抵明日就要回来,继而更开始盼望着这黑夜快些过去。

次日一早起来,处理完事情过后她便急急忙忙跑去北街医馆。那相邻的东街与西街的大夫曾也给她瞧过病,但却是怎么都不见好,于是她每每提起,最后总要愤愤一番:“谁知竟是个庸医!”

而那北街大夫则是颇具声名,众人总愿意寻他诊病,故李珠容亦是十分相信的。她进去托了那大夫给孙玉琬诊治,随后又出来一路向衙门赶,希望能从陈绍观口中听到些新的消息。

然那衙门厅中却是空无一人,李珠容不禁在想陈绍观是否还未归来。这时听屋外一阵脚步声,欣喜出去却发现是陈绍观的手下余诏。

这余诏当初是跟陈绍观一同出京的,这么说陈绍观定是已经回来。余诏见了她也很是惊讶:“李姑娘?李姑娘可是来找公子的?”

“啊……是的。他还没来么?”

余诏道:“恐怕接下来几日公子都不会过来了。他这几日几乎都没歇息过,返程途中又突发高烧,这一下病得比上次还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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