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郁竹的照片很快就被拿下来了。

魏尔远远看着行政部的主管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搭着梯子把照片取下来，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换上新的。

魏尔看着那象征百花的荣誉的照片墙，满满一墙的照片，不禁想起父亲的那句话——

“……百花非一人之力而成，自然也不可能会因一人之力而毁。”

是啊，百花不是什么刚冒头的小草小花，随便几脚就能踩死。尤其是在《开宗》问世之后，现在的百花就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如此庞然大物，就算被人拿捏到痛处，就算摔个跟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她很想这样相信。

可她亲眼见过百花的结局，亲身体会过失去至亲之痛。

不过父亲的话也提醒了她。

郁竹不是一个人。

那天在殡仪馆里，那几个人说起郁竹跟莲，曾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郁竹到底是给她承诺了多少好处，我们价都开到天上了都挖不过来。”

郁竹过去几年一直在百花当编辑，就算不吃不喝，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又能许给莲多少利益？

她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只是对方什么来头，她现在还毫无头绪。百花这些年的发展一年好过一年，再加上《开宗》爆火，明里暗里看不惯百花的只怕数不胜数。她也有尝试着去查郁竹的去向，但在网上翻遍了也一无所获。

“诶，施顺。”

行政部的人换好照片正要离开，忽然叫住了恰好路过的施顺。

“这个你们要吗？”行政部那个主管冲施顺扬了扬手里的照片。

“什么？”

“你领导，哦不，前领导的照片。”

已经转过身的魏尔倏尔回头。

施顺笑着，像是听不出对方话里的刺，说：“这些不是一直都是行政部在管吗？行政部处理就好了。”

魏尔没有想到施顺跟郁竹竟然是上下级关系。

也就是说那个曾经带施顺去那家小饭馆的人……是郁竹？

魏尔脑子突然混乱。

她无法将父亲葬礼上带着一群人耀武扬威的郁竹跟会带下属找小餐馆的郁竹看做同一个人。

越割裂就越困惑。

……

中午的面馆，位置都坐满，都是在附近上班的人。

魏尔一手拿着汤勺一手筷子，筷子在面里戳了又戳，也没吃两口。坐在对面的史然跟施顺聊着面的味道，在两人对话暂停的一个瞬间，魏尔忽然插话。

“顺顺姐。”

“嗯？”施顺挑着面抬眼看她。

视线对上的一刹那，魏尔突然有些紧张，默默握紧了筷子，仿佛闲聊随口问起：“我们编辑部有一个叫郁竹的编辑吗？”

没等人追问，魏尔补充道：“我有一个朋友知道我进了百花的编辑部，说百花有个叫郁竹的编辑很厉害，不过好像都没有见过。”

施顺看了看她：“你朋友消息好灵通啊，也是编辑吗？”

“不是，她自己喜欢画一点东西，然后有一个同好小群，也是听别人说的。最近可能是想投稿百花，所以问问。不过从入职到现在，没有见到编辑部有人叫这个名字啊。”

“没见过很正常，因为她已经离职了。”施顺答得干脆利落。

对话进展得比自己想象中顺利，魏尔抓住机会，面露惊讶追问：“啊？离职？为什么啊？”

施顺顿了一刹，没有着急回答，低头把筷子上的面喂进嘴里。

魏尔坐在对面，紧张得小小地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等着她吃完。

绷住心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最后施顺抬头说：“老实说我也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离职，她要是不走，升职的未必会是曲巧。”

一听这话，一旁的史然突然来了精神，听起来这个什么竹好像还要压曲总一头：“这么厉害吗？”

施顺笑笑：“这么说吧，百花官网的名人堂里，少说四分之一吧，是她签到百花的，而且不少人是第一部作品就签到百花了。”

百花的名人堂，可不是随便能上的。

编辑部那么多编辑，她一个人占了四分之一。而且是第一本书就签了，也就是未火先签，如此眼光跟魄力……

魏尔心惊的同时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到这一刻她好像才终于有了实感——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对手。

“胡蝶也是她签到百花的吗？”魏尔下意识脱口而出。

“胡蝶？胡蝶是曲巧签到百花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换过编辑。”施顺说。

魏尔一怔。

“那白如雪呢？白如雪是她签到百花的吗？”史然兴冲冲问。

一本成神的天才漫画家跟眼光毒辣的伯乐编辑，好像有点好磕。

施顺摇了摇头，紧接着不动声色又将话题拉回郁竹身上：“她大学毕业之后就进了百花，这些年一直在编辑部。”

说到这儿，施顺看向史然：“而且跟你一样，百花算是热爱所在，可突然说离职就离职了，还在编辑部负责人换人的关键当口，所以好多人都在猜为什么，但是没人知道。”

“诶，”施顺笑盈盈盯着史然：“要是你，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啊？”

史然望天认真想了想，却觉得想不通，喃喃：“她要是跟我一样的话，那百花就是最好的……”

“啊！我知道了！”话锋突然一转。

魏尔跟施顺齐齐看向她。

史然乍地被吓了一跳，可定睛看去，两人脸上只是有些好奇，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表情，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史然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一个这么厉害，又被这么看重的人，又是在百花这样的公司，突然离职，如果不是想换行业的话，那就只能是……回、家、结、婚、了。”

魏尔低头，施顺哑然失笑。

“你们怎么这个反应？”史然嘟囔。

“不是啊，你们认真想一想，她在百花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吧，除了这两个原因，你们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可能吗？”

“也说不定单纯只是找到更好的去处了。”魏尔开口。

“要是不换行业，还能有比百花更好的去处吗？”史然问。

“比如……跟人合伙开公司？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自己当老板了，在百花，虽然编辑部负责人职位不算低，但跟老板比起来还是有差别的吧。加上能力又这么强，说不定还能把百花的蛋糕分走一块呢。”魏尔说。

史然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模样：“那这不就是吃饭的时候端百花的碗，吃饱了转头就砸百花的锅吗？”

“那她进百花肯定不是因为爱，要知道多少创作者的身家性命都跟百花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要是动了百花，那他们要怎么办？要怎么活？”

魏尔没有顺着史然的话说，而是说：“在商言商，这也没什么吧。”

“就算在商言商，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的死活啊，真要这样的话，那跟害群之马有什么区别？”

史然哼哼两声：“罚她看《开宗》一千遍，哦不对，怎么能说是罚，应该是赏才对，赏她看《开宗》一千遍，好好学一学做人的道理，学一学什么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史然慷慨激昂，魏尔却看向还没有对“换行/结婚”论发表意见的施顺：“顺顺姐，你觉得呢？”

“结婚不可能，至于有更好的去处……更不可能。”

听到自己的猜测直接被否定得如此彻底，魏尔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更不可能？”

“因为她签了竞业协议。”

*

郁竹签了竞业协议。

魏尔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整个下午脑子都浑浑噩噩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苏秘书跟父亲说起郁竹为什么会毫无戒备了。

可能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签呢？

单凭这几年在百花的工作经验，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行更新迭代的速度有多快。还是说她觉得自己抓到的百花的要害，即便要等到协议到期才可以动手，也有信心可以一击即中？

魏尔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百花究竟有什么弱点可以被人如此拿捏。

惶惶不可终日时，魏尔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不要去管别人要做什么，重要的是要做好自己该做的”。

对，既然没办法知道郁竹的意图，眼下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赢了。

郁竹可以挖百花的墙角，那她也可以挖郁竹的墙角，毕竟她现在占尽先机。

不管是莲，还是胡蝶，郁竹手里的所有人，只要她全都挖到百花，那郁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空壳。

尤其是莲，如果说白如雪现在是区别于同类型创作者独一档，那么莲就是区别于所有创作者独一档。是极其少见的以极高的艺术性驱动出巨大商业价值的创作者。

要是能把莲签到百花，那父亲忧虑的百花单腿走路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趁着现在莲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来当她的伯乐。

只是要找一个只知道笔名，寂寂无名的人，特别是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字，无异于大海捞针。

魏尔在网上搜了一遍又一遍，可一次次找过去，又一次次失望。

也许，莲换过笔名。

魏尔不禁如此猜测。

毕竟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名气的创作者来说，换笔名是很常见的事。

甚至有可能她现在还没有开始创作。

魏尔有些抓狂地揪住头发，旁边史然突然出声叫她，魏尔吓了一跳，仓皇扭头看她。

史然也没想到会吓到她，面带歉意：“吓到你了？”

“我是想问你一起下班吗？”

魏尔看了看史然肩上的包，又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才惊觉竟然已经这个点了。

“我好了。”前面的施顺关掉电脑，拿上包回头。

两个人都看向魏尔。

“你们先下班吧，我约了人吃饭，她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我一会儿再走。”魏尔编了个理由。

“哦，好吧。”

“那我们先走了。”

“明天见。”

“明天见。”

史然跟施顺一起往外走。等电梯的时候，两个人各自刷着手机。

史然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真是搞不明白。”

施顺扭头：“什么？”

史然下意识回：“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来着。”

转瞬又忍不住问：“顺顺姐，我们之前说的那个离职的人，你知道她为什么离职了吗？”

施顺眼神一定：“不知道啊。”

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很好奇，外面现在已经哀鸿遍野了，都挤破头想进百花，怎么会有人宁愿签竞业协议也要离开百花？难不成是要回家继承皇……”

史然脑子里一堆脑洞，却被施顺急急叫停。

“‘什么叫外面已经哀鸿遍野了？”

“哦，就是我关注的一个圈子里的小组，最开始都是八卦吃瓜吹水的帖子，但现在首页几乎都是吐黑泥跟百花攻略的帖子，都说快要活不下去了，打算来百花呢。只不过百花自带铜墙铁壁，没几个攻略成功的。”

史然说完，见施顺半晌都没有反应，不由出声：“顺顺姐？”

施顺恍然回神，突然靠近史然：“这个小组，能发我一个链接吗？”

*

魏尔被派去整理编辑部的档案室。

“哗啦啦”一个没抱稳，一沓文件散了一地。

魏尔叹气，蹲下去整理，目光扫过一处，动作突然顿住。

从掉在地上的一堆合同里捡起一份，看清证件复印件上的照片时，魏尔脑子里“嗡”地一声，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怕只是长得像，魏尔匆忙把散开的合同理回原样，合同第一页最上面赫然写着：

作者：何花

笔名：莲

魏尔反复看着这几个字，脸上似哭似笑。

她怎么没想到，自己遍寻不得的人，竟然就在百花。

竟然就在百花。

一时间，空间狭小常年不见光的档案室里的那股尘土味也变得好闻起来。

魏尔握紧了那份合同，摁在心口，无声地笑。

如释重负又万分庆幸。

“嗒”的一声，档案室的门忽然被推开，紧接着史然钻了进来：“魏尔？”

魏尔下意识起身将合同收到身后，看她神色慌张，不禁问：“怎么了？”

史然关上门，面色紧张地走近：“你知道吗？顺顺姐要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