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晋江原发/静水弥弥

脚下的墨玉棋子无声彰显男人近日来积下的怒火。

明韶强行让自己定住心神，斟酌好的说辞在心里默默过一遍。

她浅声问道，“陛下此话何意？臣妾不敢认。”

明韶抬眸望了一眼男人，又道，“陛下驾临凤元宫几次，臣妾没有来得及迎接圣驾，是因为恪瑜皇太后的忌日将至，不如去奉先殿小佛堂抄写经文，为陛下和恪瑜皇太后祈福。”

她说话婉转，话中全然是为君考量。清若春风拂柳，不知不觉拂平男人心头说不上的郁火。

卫峥轻轻扣两下棋盘，棋局杂乱无章。

倘若卫峻看到他和天子费尽心血博弈的棋局，好不容易侥幸才算赢得一场，毁成这样，恐怕吐血的心都有。

卫峥眼中闪过轻讽之色，淡淡开口，“皇后可继续说。朕听着。”

男人像是故意一般，又夹起颗黑子，不轻不巧扔下，棋子竟然溜溜跑到明韶的身后。

明韶听到棋子滚地的声音，不敢低头，拎着裙幅想退后半步。

卫峥眼看她离自己一臂之隔，骨节分明的手动作迅如疾电，衣袖留一道看不清的残影，用轻柔的力道一把拽住明韶纤柔的皓腕。

明韶甚至来不及躲避，她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股强硬不可违逆的力道袭来。硬生生扯住她的腕子。

等明韶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男人的膝上。

男人掌心温热，扣在女子削若春柳的细肩上，侵略性的目光毫不掩饰，在她脸上梭巡。

卫峥不允许明韶动一下，声音沉悦，“皇后刚才离朕远了，你想说什么，现在但说无妨。”

温热的气息喷薄而出到明韶耳畔。

明韶像是触电一样，缓过来劲，想推开男人，站起身子，却发现毫无用处，“陛下，可先放开臣妾？”

卫峥眉稍微抬，“皇后，朕不放会怎样？朕又不想放会怎样？”

搂着自己的臂膀越来越紧，明韶无奈，“陛下，先放开臣妾，好不好？臣妾……当真有要紧事。”

明韶自然知道天子来登临凤元宫数次，她以为自己和天子已经有过夫妻之实，能坦然接受侍寝。

可是明韶心底她明明白白，至少她现在不情愿。

她清清楚楚记得，天子紧紧钳住她的腕子，似乎下一刻就有手腕要被折断的错觉。

男人放开明韶，眸子略带闪过遗憾，他知道因为三月前的事情，明韶现在对他有些心惧，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耐住性子。

卫峥平复心头涌起的燥热，低沉出声，“皇后可把话再与朕重复一遍。”

明韶又将话重复一遍。

卫峥听清楚后，眼底瞬间埋起一片阴霾，轻喃道，“恪瑜皇太后？朕的母后？她的忌日？”

明韶以为天子政务繁忙，暂且记不起来，“陛下，恪瑜皇太后的忌日快到了。”

哪知男人声色冷沉，“她没有忌日，不用祭奠。皇后记住就行了。”

明韶望去帝王脸色，阴沉如乌云盖顶，风雨欲来。行礼道，“臣妾遵命。”

她进宫一年以来，发现天子好像从未踏进奉先殿一步，是何缘由。

明韶心知好奇心害死猫，她也不会去打听。

她所知道的是关于恪瑜皇后的事，是帝京人口中相传的。

恪瑜皇太后是出自沈氏大族，她本人容貌姝绝，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出身亦是不可小觑。

父亲是骁勇善战的镇西侯沈清节，恪瑜皇太后自幼长于宫中，做长公主伴读，和先帝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及笄礼后，嫁于先帝为妻，备受万千宠爱。

可是天不假年。

沈皇后族中兄弟多为骁勇善战出名，可以说景朝北方太平无事，多半是靠着威震天下的沈家军。

先帝才刚刚登基，突厥和柔然联合数十万大军，直压雍凉一地，势如破竹，卷土而来。

恪瑜皇后沈令歌之父沈清节临危受命，带领沈家军数十万众，和恪瑜皇后族中子弟数百人和突厥柔然血战僵持半年之久，以惨胜收场，军众只剩五千余人。

沈清节虽然惨胜，但毕竟击退了劲敌，班师回朝，先帝也不会怪罪。

可是沈清节为人刚正不阿，简单来说，就是一根筋认死理，总以为自己罪无可恕。对不起血染边疆的兵将，竟然执意守在那。

不想真正的祸事才刚悄然逼近，又遭敌袭，大败的突厥人又卷土重来。

沈清节或许想急着为血洗沙场的沈家军报仇，或者想一雪前耻，带着一腔孤军奋勇的心，领着五千将士直/捣营帐，夜袭突厥营帐。

不出意外，突厥大将被沈清节一刀挑断人头，剩下的士兵看失去主将，人心惶惶，如一盘散沙，丢盔弃甲而逃。

俗话说穷寇莫追，沈清节带人杀红了眼，只想着为自己帐下的沈家军报仇，一直杀到有名的鬼地——魔鬼之眼，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漠。

夜间风沙遍地，遮住了原来的马蹄印，沈清节和五千部下彻底迷失方向，不知所踪。

消息传到，剩下的沈氏族人都纷纷去寻沈清节的下落，急报传至天子案上，请派他人。

天公不作美，朝廷派遣的守将还未到达，突厥人又袭卷而来，沈清节失踪，剩下的沈家人去魔鬼之眼寻人。

无人指挥之下，传来的消息朝野震惊，瀚云关彻底失守，虽派遣的大将力挽狂澜，惊险收复关要。

但关在将在，关失将亡，沈氏一族不顾大局，抛下一城百姓。

顿时，天子案上堆满请求治沈氏一族大罪的奏折，但都被先帝一一驳回。

沈氏族人迟迟不归，先帝担心之下，派人去寻。

没想到寻到的是沈氏数百族人的尸体，不但尸首分离，而且残肢遍地。

血染黄沙三尺，当是场景堪是人间炼狱。

大惊失色的边关将士将支离破碎的残尸拼凑出来，从沈清节到沈皇后的族弟，以及家将，一个不漏。

沈氏灭族的消息传到帝京，举朝谈之色变，不知道是什么人心狠手辣，才会下如此狠手，歼灭全族。

朝中大臣不禁揣测，可能是突厥人所为。

至此名镇天下的镇西侯沈清节魂埋黄沙，和沈氏子弟一起长眠瀚云关。

不知是不是沈氏一族真的杀孽太重，镇西侯唯一的孙儿也死于天花，名镇天下的镇西侯彻底绝脉。

沈皇后大受打击，心神俱伤之下，一直缠绵病榻。

红颜薄命，不出五载，沈皇后抛下幼子，撒手人寰，沈氏血脉也彻底断绝。

先帝爷也因此神伤，龙体欠安，迟迟未愈，直在乾元宫崩逝。

卫峥登基后，第一道匪夷所思的圣旨，就是将恪瑜皇太后的梓棺移出帝陵，没有和先帝爷合葬，另寻他处安葬，和瀚云关遥遥相望。

人人都称沈皇后备受先帝宠爱，念念不忘，帝位肯定是嫡子无疑。

可是明韶听人提过，天子被封为太子后，先前幼时还好，备受先帝宠爱。

但是随着卫峥年岁渐长，先帝就越来越不想看到卫峥，甚至两度废掉卫峥的太子之位。

先帝驾崩前，又召回卫峥，重新册封东宫太子，然后卫峥正式登基。

一直替先帝摄政的皇叔卫霖也退出朝堂，交政于新帝，彻底不问世事。

明韶收回思绪，枕边的人心思难懂，性情多疑，他能看到不多的夫妻情谊上，大度饶过自己一命就已经是万幸。

天子眉目阴云也渐渐褪去，恢复平时的清寒，吩咐福山子，“给皇后赐座斟茶。”

福山子将拂尘夹到腋下，吩咐小内侍把棋盘拿走，笑呵呵请明韶入座天子对面，“皇后娘娘快请。”

明韶款款迤逦移步入座，福山子麻利给明韶斟满清茶，亲手递给她手边，

“娘娘快用，这可是上好的云中雾，春日第一场雨后采摘，和莲蕊一起炮制而成，回味甘淳，隐隐带有荷香，是新进的贡茶。”

明韶道谢接过，垂眸浅饮半口，隐隐回味，

明韶放下青釉瓷盏。

天子眼皮轻掀，漫不经心问道，“皇后寻朕到底何事？”

明韶余光暼到扶桑手中的食盒，“臣妾给陛下送些吃食。”

随后明韶站起身来，打算亲自拿给卫峥。

明韶刚一离开圈椅，案几快速晃了一下，伺候的人好像未看到一样，头都快埋到胸口。

天青釉色泛光白底，洁腻细密的杯沿，赫然是女子饮茶刚留下的玫色口脂印，两瓣小巧的梅瓣浅浅而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