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军凯旋归京的声势极为浩大,似乎比以往还要受人重视,除了百姓齐聚在道路两侧相迎,就连六部都同国师一齐于城门口相迎。
裴归渡早在抵达城门前便瞧见了那番景象,微微抬手,身后那人便驭马往前走了些,紧接着听到命令:“看住郭绣,切莫被人察觉。”
宋云看一眼不远处一字排开的朝臣,颔首应答后又将缰绳调转,同身后的士兵吩咐过后,再次跟随着裴归渡的步伐朝城门口而去。
大军行至城门,裴归渡这才将剩下的人都看清了,除了国师与六部,他还瞧见了太子与安平郡王底下的人。
裴归渡下马同众人作揖,除国师外皆同他回礼,而国师秦觎则是微微垂眼打量着面前着铠甲之人。
“有劳国师与六部尚书前来相迎,裴某愧不敢当。”裴归渡躬身道。
“小裴将军何须如此,将军远赴别国苦战一年,劳苦功高,陛下感念,特命吾等于城门相迎。”吏部尚书刘长席如此说道。
到底是六部领头之人,刘尚书这话一出,其余的尚书皆是缓缓附和道,说些圣上感念臣子之言,亦有些溜须拍马做给国师看的意味。
而在这溜须拍马之间,只有郭孝悌一人啧声道:“只是小裴将军有一言有误。”
裴归渡微微挑眉,好奇道:“郭尚书指的是?”
郭孝悌闻言看一眼李制和,揶揄道:“如今这儿只有五位尚书,兵部尚书还未到任,小裴将军面前这位,乃是兵部李侍郎。”
裴归渡闻言面露一丝窘迫,随即而来的是疑惑不解却又不敢发问的神情。他将这般不知局势的模样展露在众人面前,心中却是暗自替那小公子叫好,巴不得立马将此番狗咬狗的场景说与他听。
反之李制和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继续同裴归渡说些没由头的寒暄话语。
六部属实惹人厌烦,几乎每句话都令裴归渡不痛快,却又不能当真拂袖驭马而去,只得立于城门前同众人周旋。
片刻后,只字未言的秦觎才终于开口,沙哑却沉重的嗓音将众人的话全打回了肚子里,只令众人都听他说话:“小裴将军饱经风霜,途中更是遭遇巨石滑落,山道堵塞,想来已然是精疲力尽。我知晓各位惜才,却也该留些修整的时间给他,莫要继续下去,平白将他唯一的休息时间给占了去。”
其余人皆是一怔,尤其那至今还未搭上话的安平郡王的侍从,此刻更是面露窘迫,却也不敢多言一句,只抱着回府领罚的心往后退了两步。
裴归渡知晓这是在催促自己的意思,想必皇帝并不打算给他多少修整的时间,怕是回了镇远将军府换身衣裳,便立马又要进宫面圣。
在众人再次附和同他道别让路之后,他这才躬身请辞,重新上了马,领着镇远军入城。
秦觎看着从自己面前缓缓而去的镇远军,面上神色莫测,只将目光放在领军之人的背影上。
身旁的吏部尚书见状,带着恭敬的语气请示道:“国师大人,现下当如何?”
秦觎闻言微微偏过头,却也没有要正眼瞧他的意思,只沉声道:“回宫复命。”
言罢,秦觎便同随行的侍卫入了城,上了轿子。
其余的人看着那一点一点滚动起来的车轮,面上皆是一副菜色,待马车渐行渐远时,工部尚书张端才抱怨着呢喃道:“也不知圣上究竟是何用意,竟要我们亲自相迎,却又不做些旁的事情,只三言两语强行套着近乎,就连国师都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兵部侍郎李制和拢一拢衣袖,不甚在意道:“圣上能有何用意,做做样子给百姓们瞧罢了。自打那诏书一下,朝堂中人有谁瞧不出圣上的意思?表面想着将裴氏留在京都加官晋爵,实则却是……”
“李侍郎。”刘长席忽而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宛若笑面虎般正色道,“还望慎言,莫要随意揣度圣上之意。”
李制和闻言悻悻然收回口中的话,只瞥了一眼对面的裴庆。他自以为自己目光收回得及时,却不曾想被身旁的郭孝悌瞧了去,转而便被借机发作了,郭孝悌佯装满不在意道:“李侍郎如今与吾等官位不同,说话可不能这般直接,莫要忘了,裴尚书可是小裴将军的亲叔父,仔细裴尚书起了护犊子的心。”
裴庆本原只是在一旁静默听着瞧热闹,闻言反倒是蹙起了眉,一副沾染上不干净东西的嫌弃模样,道:“亲叔父又如何,你看那小子方才瞧我一眼了么?还不是同你们一道沾光,承了他一个礼。裴氏说到底还是圣上的臣子,郭尚书将我捧得这般高,莫不是起了不好的心思?可我仔细思量着,也不觉得罪了你,竟叫你这般言语构陷于我?”
郭孝悌哪能想到方才只在一旁静默观战的裴庆竟是这般直言的疯状,当即便怔在了原地,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又听那人甩袖丢下的话语,道:“裴某刑部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就不同各位一道了,先行告辞。”
好一个先行告辞,竟是直接甩袖留下个不耐烦的脸色便直接转身走了,丝毫没有要以礼请辞的意思,多少带了些目中无人,看起来倒像真的被气着了。
郭孝悌一时之间没缓过神来,饶是身旁的张端看着那人的背影缓缓道:“裴尚书今日脾气怎这般大,莫不是真被他那侄儿气着了?只因他侄儿未曾同他寒暄?”
李制和闻言嘁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别看姓裴的方才沉默寡言不表态的,真以为他是什么善茬?他刑部发作脾气还管你是谁?你瞧方才国师说话时,他瞧过对方一眼么?”
张端仔细思索着,发觉这问题无解,方才国师说话时,他一心只在揣度着圣上的用意,全然未关注过同行之人的动向,又上哪儿去知道裴庆的动作神态。
郭孝悌此刻回过神来了,颇为不满地一甩衣袖,丝毫不在意在场人的反应,只斥道:“说到底还是仗着镇远军的军功与兰妃得宠,便这般目中无人,我倒要看看,若是没了这两方的庇护,他又当如何。”
郭孝悌言罢一甩衣袖,带着愤恨的心思往城内走去,上了马车便再无踪影。
众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他的话久久不能散去,却还是没有对此过多评价。而从始至终未曾表态的乔怀衷则是在他走后,亦躬身请辞,十分体面地离开了城门,回自己府中。
乔行砚抵达京都时,已然是三日后了。江淮的马车入了城便直接往乔府走,直至确定将人送回了府上,他才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别,还说了些安置后必亲自登门的话,便乘着马车往姜府的方向走了。
李管家很快便得知了小公子回府的消息,赶忙同文修一齐行至门前相迎。
文修先李管家一步快步行至乔行砚跟前,面上满是欣喜之意,道:“公子。”
乔行砚抿唇回对方一个笑,又看一眼李管家,问道:“父亲与兄长现下可在府中?”
李管家侧身给小公子让路,道:“主公一柱香前方去大学士府中商讨二姑娘的亲事,怕是晚间才能回。长公子这几日都忙于抄录经书,此刻应当正在院中。”
乔行砚闻言微微蹙眉,道:“抄录经书?”
李管家面上也是疑惑,道:“长公子说,是替一位贵人抄录的,那贵人身子不好,说什么,这是他欠对方的,是以需在三日内将其抄录完整。我瞧长公子这两日紧赶慢赶,却也还是差了一些。”
乔行砚面色深沉,决定先去寻他的兄长,将户兵二部的事情核实清楚。
临近初春,京都已有一阵子未曾下过雪了,院中的梅花也有凋零的迹象,但寒风依旧,是以当乔行砚行至乔瑄院中时,瞧见的便是那人着靛青狐裘于窗前俯首握笔的模样。
“兄长。”乔行砚在不远处提前喊了一声,紧接着便瞧见那人抬头寻声,露出惊喜的神情。
“临舟。”乔瑄扬声回应,手中的动作却依旧轻巧,将笔放下后便起身朝门外走。
二人步履相近,是以开门的同时便直接对上了面,屋内的人将人往里面拉,乔行砚抬脚跨过门槛,身后的文修亦跟着进了屋,随后掩上门,哪怕此刻院中并无旁人。
乔瑄将人带到桌前坐下,没有半点要寒暄的意思,方才还言笑晏晏,此刻便沉下脸色斥责,哪怕语气仍旧温和,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别告诉我是琼华,我派人去瞧了,没人见过你。况且那些东西,也不是身在琼华就能拿到手的,莫要诓骗我。”
乔行砚听着对方这一番追问,也不好再扯谎,只佯装纠结的模样,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兄长……我并非有意欺你,只是如今形势不稳,京中耳目众多,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安全。”
乔瑄蹙眉,不以为意道:“你我究竟谁才是为人兄长?在我面前逞英雄,得亏父亲不知你的作为,否则看你往后还能自由进出乔府么?”
乔行砚佯装无奈的模样,道:“倘若我如实告知,兄长是否能替我向父亲隐瞒?”
乔瑄面色不佳地打量一番面前之人,发觉幺弟不仅没有半点不是,脸颊上甚至还多了一些肉,这几个月似乎过得并不差,是以叹了口气,妥协道:“你且说,听完之后我再决定,是否替你隐瞒。”
乔行砚抿唇一笑,自然不打算全盘托出,只真假掺半道:“我去了禮州,此番证据,亦是禮州所得。”
乔瑄几乎是立马便瞪大了双眼,转而压低声音道:“什么?禮州乃镇远军裴氏之地,如今镇远将军就坐镇于此,你怎敢贸然前往?若是叫他发现了怎么办?别忘了他可是裴尚书的兄长。”
乔行砚对于对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去趟禮州便如此,若真将事实全然告知,那他这端方守礼的兄长岂不是会被他气吐血?届时别说对父亲告状了,怕是锁他的门锁都得由兄长亲自递钥匙。
乔行砚面上仍是镇定的模样,道:“兄长莫要担忧,不管他裴氏的手多长,我如今不是已然安全站在你面前了么?”
乔瑄心中仍有余悸,近些日子他时常听乔怀衷提及刑部尚书裴庆,说那裴庆最擅长的便是咄咄逼人,于皇帝面前直言不讳,上书谏言,将难听的话都说个遍。如此不够,私底下还要继续寻所谏之人的错处,比那暗着来的郭孝悌还要可怕。
如今幺弟却说,他们用来呈报御史台的有关户兵二部乱纪的证据,竟是自裴氏底下取得?这叫他如何安心?
“此事还有谁知晓?”乔瑄正色道。
乔行砚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文修。
乔瑄立马了然,松了口气,随即又道:“此事万不可叫旁人知晓,仔细裴氏发落下来。”
乔行砚颔首,话倒是听进去了,可心中却莫名生起一种不安之感,而这种不安,同样在文修的心中生根发芽,甚至已然起了一株小树苗。
乔行砚又道:“是以如今户兵二部是何形势?”
乔瑄叹一口气,显然结果并不让他感到满意,只道:“御史台将罪状呈上后,皇帝立马便下旨降了李氏的职,罚了一年的俸禄。可说是降职,却只是从尚书降至侍郎,人依旧留在兵部。自降职起,兵部尚书之位便一直空着。”
乔行砚蹙眉,道:“兄长是怀疑,皇帝打算过段时日再将其提回尚书之位?”
乔瑄颔首,无奈道:“兵部尚书不是一个人人都能居之的官职,如今久久未有人接替,必有隐情,我怀疑皇帝本就不打算处置李氏,降职扣俸不过是为了堵住底下人的嘴罢了。”
乔行砚咬牙,心生不悦,转而又道:“那户部呢?”
乔瑄又是沉下脸色,一副提及此事便来气的模样,道:“郭氏革职待办,由御史台介入彻查此事。”
“革职待办?”乔行砚不解,道,“为何我却听闻,镇远军凯旋之日,国师携六部相迎,倘若李氏以侍郎之职到场,那革职的郭氏,又是如何到场的,以何种缘由?”
“他是以和亲公主生身父亲的名义,被皇帝特派前往的。”
闻言,乔行砚脑海中闪过镇远军军营中郭绣的脸,呢喃后追问道:“和亲公主也随军而归了?”
乔瑄面上满是诧异状,道:“为何会如此说?和亲公主按照礼法是不得无故回归故里的,哪怕战事更迭,亦不得回京。”
乔行砚松了口气,可这番神情却被对方看在眼里,后者立马沉下脸色追问道:“临舟,你见到和亲公主了,是么?”
乔行砚面色平淡地抬眼看对方,歪了歪头,道:“兄长为何会这么说?我远在禮州,如何能遇到和亲公主?况且我从未见过那人,哪怕真的在禮州见到了,我也是不识得的。”
乔瑄半信半疑道:“当真?”
“自然。”乔行砚抿唇道,“兄长为何连我的话都不信了?”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瞧着幺弟委屈的神情,乔瑄还真就自责了片刻,仔细思忖后才道:“抱歉,临舟。近来总是同朝中人打交道,故而言语间也多了些戾气。我并非有意疑心你,只是如今局势多变,你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这般污浊还是能免则免,此行实在凶险,切莫再有第二次。若还有下次,我也不能保证继续替你隐瞒,若叫父亲发现……你知晓他的性子,届时谁来说都没用。”
乔行砚颔首,温声回复道:“多谢兄长,我自是知晓父亲的性子,这才只敢同兄长说道,不会有下次了。”
乔瑄又打量一番面前之人,见对方仍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这才没有再继续追问责备下去。
乔行砚看一眼对方身后的经书与纸笔,道:“兄长这是在抄录什么?”
乔瑄闻言回头看一眼,而后道:“没什么,普通经书罢了。”
乔行砚探头仔细瞧着经书上的字,密密麻麻,大抵是在东禅寺时瞧得多了,故而此刻看着便叫人头疼,疑惑道:“兄长抄录经书做什么?我瞧那似乎是祈求安康的字句。”
乔瑄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平复过来了,转而温声道:“替一位朋友抄录的,他近来身子不是很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想着替他抄一本经书祈福。”
乔行砚将信将疑地仔细观察着面前之人的神情,随意一问道:“何人竟有这般福气,能收到兄长亲自抄录的经书?我都未曾有过。”
乔瑄闻言立马连呸三声,温声斥责道:“说什么胡话,经书是抄与病重之人的,我们临舟身子安康,何须那东西在旁。”
乔行砚闻言一笑,但并没有被对方敷衍到,他直觉那人不是普通人,道:“那人竟已如此严重了么?不知是何人,生了什么病,我也好尽些绵薄之力,正巧我前些时日认识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老者,说不定能找他帮上些忙。”
乔瑄闻言面露难状,启唇又止,就在乔行砚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对方却突然开口,道:“是御史大夫,沈大人。”
乔行砚微微偏头,怎么也想不出此人与礼部之间的联系,除了……让兄长代他前去送证据一事。
乔行砚稳住面上的不悦,疑惑道:“兄长怎会与御史台的人结识?莫不是父亲……”
“并非。”乔瑄忽而打断乔行砚的猜测,解释道,“父亲并不知晓我与御史台有来往。”
乔行砚更加困惑了,兄长向来知晓礼节,更是以父亲的吩咐作为行事第一准则,如今又怎会瞒着父亲同御史台往来?更何况,就连他都摸不清御史台的态度,倘若与乔氏敌对?那是定然不行的,他得在兄长与其深交前同裴归渡那边试探一番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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