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乔行砚醒后,身侧躺着的那人已然不见踪影,枕边只剩一片空荡。他下榻更衣,梳洗后看着桌案上的早膳与汤药,终是在婢子与嬷嬷的恳切声中吃了下去。
片刻后,婢子将剩了大半的早膳与空药碗端下去,没有再过多停留便关上门离开了屋子,只留小公子一人独自坐在妆奁前对镜自视。
窗棂虽关着,却依旧能听见院子里传来的鸟鸣声,今日家仆的脚步声倒是小了些,不似昨日夜里那般杂乱,想来是裴归渡吩咐的。
乔行砚身着素白常服,青丝只用素色发带缠着一些,以玄色木簪固定,披于身后,往日常坠于腰间的玉也卸下了,只剩那一对翡翠耳坠藏于腰间束带内。
铜镜中映照出的乔行砚面色沉闷,嘴角微微下压,眼底不见一丝情意,只是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不做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反倒是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守门的家仆没有多想,只当是小公子又歇下了,不敢过多打扰。
家仆看向自院外而来的乔婉,拱手请礼便要将人拦住,道:“乔姑娘请留步。”
乔婉手中拿着一个食盒,食盒内是她一早便去厨房亲自熬的粥。她昨日便听胞弟醒了,奈何裴归渡一直在院中,不许她进来探望,她便只能听了兰若的话,待对方离府后再来看望。是以她今日早早便起了身,一直等裴归渡离府后才去厨房准备早膳,这粥一熬好,她便赶忙来了院里。
乔婉是与兰若一起来的,是以不等她开口,兰若便上前一步道:“将军吩咐了,待他离府后便准乔姑娘来看望小公子,你们难不成想违令拦着不让进?”
“不敢。”府内都是自己人,自然知晓兰若说话的分量,是以没过多思忖,便作状要开门,道:“姑娘稍等,我先去同贵人禀告一声。”
言罢,家仆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乔婉站在门外候着,握着食盒的手止不住地发颤,似是一直在忍着什么难掩的情绪一般,时不时地还往里头看上几眼。
兰若见了抬手搭上对方的手背,低声安抚道:“小姐莫要忧心,有将军照看着,小公子不会有事的。”
乔婉抬眼看对方,却并不觉得被安抚到了,她不了解裴归渡的为人,只知晓此人是武将,其叔父曾与父亲存些隔阂,再者便是那府中传闻的他与自家胞弟的关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仍是不放心,现下除了看到人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旁人说什么话语都不能叫她安心。
乔婉又往屋里头探,这一探,却是将慌乱无措的家仆给探了出来。
那家仆面色黑得吓人,嘴里的话也磕磕绊绊的,说了一遍却是没几个人能听清。
兰若见状便沉下脸,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传个话能叫你吓成这样?”
那家仆朝屋内一看,又转向屋外的人,惊道:“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兰若闻言亦是一惊,她两个主子好不容易将小公子盼醒了,结果第二天便说人不见了?天杀的。她登时沉下了脸,推开那犯磕巴的家仆便进了屋内。
兰若环视一周,又掀开珠帘走进里屋,果然不见人影,只那窗棂被推开了一半。
兰若心中大惊,再回身之际看见的便是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乔婉和一众惊慌失措的家仆。
那六七家仆此刻悬着的怕不止是心,还有那不知能否保住的脑袋,只面面相觑着想要立马寻一个法子保住自己的命。
兰若看向乔婉,却见那人手中的食盒不知何时落了地,原先冒着热气的粥此刻只打翻在地上,而制作它的主人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乔婉看向兰若,神情慌乱,求助般地问道:“兰若,你不是说临舟已然好了么?可现下人去了何处?”
乔婉简直不敢细想,她在诏狱里病倒,再醒之际听到的却是父亲母亲与兄长的死讯,时至今日她都难以接受此番事实。醒后好不容易盼到了见胞弟的机会,如今却说人不见了?
乔婉慌得就要落泪,她紧紧拽住兰若的衣袖,祈求道:“兰若,你快让人去找好不好?临舟他身子不好,现下方醒人能去哪儿呢?是不是被裴将军带出府了没与你们说?”
兰若觉着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是以立马向家仆投去询问的目光,结果得到的却是家仆猛地跪下的动静,那人道:“将军今日一早便出了府,是一人出府的,没带贵人出去。况且一炷香前婢子和嬷嬷还往里面送过药膳,当时人还在里面的,怎会突然不见了呢……”
那家仆越说越没底气,反倒叫乔婉险些失力跪坐下来,好在兰若及时扶住了她。
兰若顾不上安抚,只朝家仆厉声吩咐道:“还不赶紧加派人手去找!若是真叫人丢了找不回来,我看你们这脑袋也都别要了,全都剁碎了扔乱葬岗喂狼群!”
“喏!”家仆闻言立马就要转身出门寻人,结果又被对方突然补充的话给喊了回来。
兰若看着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仆便来气,斥道:“另外立刻派人去告知将军此事,将军今日想必是在沈府,切记,不可将此事闹大。”
家仆闻言面面相觑,现如今谁还敢当那传话之人,一个个的都生怕当场便被迁怒责罚,一步也不敢动。
“还愣着做什么?”兰若一边扶着乔婉一边直接一脚踹向离自己最近的家仆,斥道,“还不赶紧去找人!”
“喏!”言罢,院内一众人便爬起身快步出门招呼人手去寻人了,而这其中也不乏留在府中搜寻的人。
刹那间,本平静的镇远将军府突然慌乱了起来,仿若如临大敌一般,却又不敢将动静闹大,只是悄然分散开在京都城各处寻人。
沈府,前厅内。
裴归渡与沈昱二人相对而坐,二人桌案前皆摆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与糕点,而往日的靛青茶具在此刻却变成了素色杯盏。
婢子替二人倒了茶之后便受命退下了,是以此刻厅中只他们二人。
裴归渡瞥一眼桌案上的热茶,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家中那位,有一瞬失神,即便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他道:“郭孝悌那边如何了?”
沈昱看了一眼新换的茶具,道:“还是抓着郭弘的事情不放。”
“随他去吧。”裴归渡将视线从杯盏上移开,不以为意道,“说到底人证物证都没有,任凭他如何闹皇帝都不会理会。想来他现如今这般闹,倒还真是转移了些矛头,正是我们下手的最佳时机。”
沈昱对于这个最佳时机不敢恭维,他冷笑一声,道:“邓平康那个老匹夫,人是他带进去的,我还没朝他追究此事,结果他倒好,直接将这锅甩到我头上来了,平白让御史台多了个案子。我还纳闷呢,怎么户部尚书的长子突然就死在了我管辖的牢里。”
裴归渡没有接话。
沈昱打量对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抗旨已然是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了,想不到还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虐杀朝廷命官。裴敬淮,剜心断骨可不像你会做的事情,郭弘当真是你杀的?”
裴归渡厉色直视对方,沉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人是我杀的,你手底下的人也都看见了,还要问多少遍?”
沈昱半信半疑,却也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道:“诏狱的人都招呼过了,统一口径是他自己非要开牢房同死囚说话,这才被曾经存嫌隙的死囚报复杀害。”
裴归渡面色微微沉下,似是对此番安排不满。
沈昱瞧出了其中的意思,却也是不愿退让分毫,道:“裴将军,你讲点道理,平白杀了我诏狱那么多人,为了替你圆谎还要被那老匹夫纠缠着给他们下严刑,几场审讯下来命都快没了,你还不满意?”
裴归渡不以为然道:“所以我说,招供之后杀了最好,如此也不怕他们扛不住酷刑临时改口径。”
沈昱面色一沉,道:“你疯了吗?感情不是你底下的兵,便都可随意杀之?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在场的狱卒全都死了,谁替你解释郭弘的死因?谁来给郭孝悌和皇帝一个交代?”
“我为何要给他们交代?”裴归渡反问道,“那么多狱卒不是都招供了么?都是他咎由自取,继续追究下去那也是邓平康将人带进来才出的事。他身为大理寺卿却将六部的人无端引进诏狱,一人便涉三方势力,皇帝能轻易放过他?况且,诏狱是我闯的,人是我带走的,这其中哪个不是重罪?不管郭弘有没有死,我的罪都已然定下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皇帝若要追究,他该向何人追究?郭弘一个户部侍郎,为何会出现在诏狱当中,是谁放他进来的?你?还是邓平康?邓平康又凭什么越权将人放进诏狱?郭弘进入诏狱后又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杀的么?我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还曾提携他与朝中大臣结交,谁人不知近月来裴氏与之交好?我为什么要杀他?那难不成是乔临舟么?他那副将死之人的模样如何杀得了精通骑射之术的郭弘?那又是谁杀了他呢?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他只能接受狱卒给出的答案。”
沈昱闻言没有回话,只是蹙眉思忖着,像是在盘算其中的联系一般。
裴归渡看着对面之人思索的神情,心中却是陡然涌出了一股怒意,他咬牙道:“另外,沈暮生,你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什么?”沈昱佯装不知。
“你就算再不将牢里的人当回事,也不至于被邓平康那人给算计了吧?”裴归渡面色不佳,质问道,“平白被人钻了空子安插人进来便罢,怎还能不经你首肯就直接将谋逆罪犯提至审讯台?”
沈昱没有回话,只是悄然间将视线移开了。
“你与郭氏有旧怨,但奈何户部案子迟迟无进展,是以想借乔氏的案子逼他们一把,令其自乱阵脚,在此时挑衅皇帝,越权提审谋逆罪犯。这才是你对于邓平康越权一忍再忍的原因,反之,你生怕他们不越权干涉。”裴归渡咬牙沉声道,“可你为何非要将他作为你达成目的的垫脚石?沈暮生,那日若非我及时赶到,死的可就不止是郭弘一人了吧?”
沈昱没有辩驳,像是默认对方的说辞,只静静地端起了桌案上的素色茶杯,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裴归渡平复面上的神情,正色道:“诏狱一事,我希望不会有第二次,届时别说同窗情谊,即便刀剑相向,我亦不会手软。”
沈昱抿一口茶水,将茶盏放下,缓缓道:“裴将军今日,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裴归渡不去看对方,只不以为意道:“兴师问罪也好,警告也罢,事情没结束前,我也没工夫同你争论这些是非对错。我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户部的案子,二是乔瑄的下落。”
听到乔瑄的名字,沈昱面上终于有了些神情变化,他抬眼看对方,思忖片刻后道:“户部只等收网,即便拿不到江城的账簿定他贪污国库之罪,单是万相楼替太子牵线谋取金银就足以让郭孝悌之后再也做不成户部尚书。若是幸运的话,兴许还能将太子拉下马。而郭弘与朝中各官员私下密切往来的证据也会被呈到皇帝面前,届时两罪并罚,他想逃也逃不了。”
“如此最好。”裴归渡道,“万相楼是京都最大的赌坊,先帝在位时便多方告诫朝堂中人不得与赌淫奢接触,一旦发现,轻则降职罚俸,重则终生不得为官。先帝在时朝廷命官都如此,更何况还是他东宫太子,皇帝又怎可能坐视不理,任凭天下人嘲之。”
沈昱只是颔首,没有继续多言。
裴归渡打量对方一番,见对方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问道:“如此就没了?我方才可是说了为两件事而来。”
沈昱看向厅外还未开花的海棠树,沉声道:“我说过了,乔瑄已经死了,在诏狱被审问时就死了,你又何必百般试探,还派人到府中打探?”
裴归渡确实不信,亦想过用其他法子来试探对方,但现下对方说的话倒是令他有些困惑,何为派人到府中打探?他这几日不是忙于追查勾结外敌之事便是在府中陪乔行砚,哪来的安排人打探一说?
但裴归渡如此想着,却也没有问出来,只是道:“乔瑄不是普通人,你若能将他藏起来,便最好是藏一辈子,否则我劝你还是尽早将人交出来,莫要等到追悔莫及的那刻才意识到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是乔氏长公子,一辈子待在沈府这一说法未免太过荒谬。况且旁的不说,你至少该告诉他,他的胞弟胞妹都还活着。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有亲人在世,才能给自己带来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不是蒙住其耳目,装一辈子傻子。”
沈昱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那近乎怜悯的神情,看着对方将要走的动作,纠结了很久,才终于在对方迈开腿的那刻喊住对方,道:“乔怀衷夫妇的尸首在穹奚山。”
裴归渡一怔,半信半疑地回身看向对方,问道:“你说什么?”
沈昱又道:“我知道你在派人寻他们二人的尸首,皇帝下旨将此二人的尸首丢到乱葬岗,我身为御史大夫不好抗旨,只能暂且照做,夜半时又派人将其尸首刨了出来。与抛尸的乱葬岗方向相反的地方便是穹奚山,那儿春猎后曾修缮过一间寺庙,我将他们二人的尸首藏在那儿了。”
“只他们二人?”裴归渡问道。
“有暗卫守着。”沈昱语气沉闷,道,“大抵是自己有些遗憾,所以觉得哪怕是见尸首一面,也总好过再也不见。”
裴归渡久久未曾言,像是在将自己代入乔行砚的视角一般,仔细想着这么做是否真的是为他好。
不知过了多久,裴归渡才又开口道:“你会让乔瑄见他们最后一面?哪怕是**到看不出人样的尸体?”
沈昱低头一瞬,抬头的瞬间眼底又沉下几分,他道:“若我说,这就是乔瑄要我向他传达的话呢?”
“什么?”裴归渡眉头一蹙。
沈昱轻叹一口气,自嘲般道:“真是和那人一个德性,非将我说得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似的。乔瑄第一日便见到了他父母,之所以至今都还未将人安葬,也只是为了等乔行砚醒来罢了。都说入土为安,可他却觉得怎么都得让乔行砚见上最后一面,哪怕没有回应。我去寻麟琚阁的人配了药,尸身至多可以保存七日不腐,若是七日都未等到人,我便将人安葬下去。这么说,能明白了吗?”
裴归渡似乎知道了答案,今日已然是第六日,如此说来,只剩一天时间了。
“大人——”
裴归渡正欲继续说些什么时,便听府外传来了一声慌忙的通传声,随即是沈府家仆快步走上前来。
沈昱见到有人来了才勉强恢复了正色,道:“何事。”
那家仆看一眼裴归渡,又看向沈昱,道:“启禀大人,府外有一自称是镇远将军府的仆从,说是有要事要寻裴将军,关乎院里那位的,希望裴将军尽早回府。”
裴归渡闻言忽而一惊,追问道:“通传的人呢?”
见对方神色如此激动,家仆也吓了一跳,随即指向门外的方向,道:“还在门外侯着,说是要见了您才肯走。”
闻言裴归渡立马便往府外走,连带着沈昱也紧张起来,他虽不了解这位乔氏小公子,却也是能从裴归渡以往的言行中瞧出那位小公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况且听闻那位小公子昨日方醒,现如今这般紧急,怕又是与性命相关的,别又是昏了过去,届时叫他如何与乔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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