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逃

横亘在江云宪面前的是一条河。

他沿着小路下山,到这里便被河水拦住。

跟从食堂阿姨那里打听到的一样,抄近路必须渡河,小葵花河。否则只能沿着盘山公路,走大道。

江云宪只能选前者。

宽阔的黑色河面被山风吹动,荡起层层涟漪。

河边有艘破旧的乌篷船,缆绳的一端绑在粗壮的榕树桩上。船舱里亮着昏黄的灯,有絮絮的听不真切的说话声。

一个老人和一个中年男人,抽着烟正说话。老人手边还搁着敞开的饭盒,饭菜吃得精光。

江云宪在辛辣呛人的草烟白雾里靠近,问能不能过河。

老人扬起声音回应,说可以。

江云宪问好价钱,登船坐好。

老人要他稍等,下船去小解。

中年男人收拾好空饭盒,从手边的塑料袋里扒出许多零碎的物件,卷烟纸、几包碎饼干、创口贴、胶布、打火机,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最后掏出的两贴膏药,等老人回来给他贴上。

江云宪能勉强听懂他们说的方言,这两人应该是父子。

老人撩起衣服,露出枯瘦的后背。

中年男人用剪刀把手里的膏药边缘剪出几个小口,刺啦,刺啦,撕成好几条,替老人贴在各个部位。

老人唉哟唉哟叫唤,一脸忍痛,说老腰废了,又回过头赔笑,又让江云宪稍等。

江云宪不好再催。

老人勾着背,含在嘴里的烟还在烧。他相貌生得和蔼,像老家街头随处可见的熟面孔,只不过皮肤更加黝黑粗糙。

他跟江云宪搭话,问他是不是国学馆的,他们本地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国学馆。

江云宪否认,佯装成前来观光赏景的游客,说没搭上朋友的顺风车,自己走小路下山。

老人告诉他过河之后怎么走,公交车站在哪个方位,车多少分钟一趟,几点末班车,如果拦出租到城区大概又是什么价,说得十分详细且周到。

似乎怕江云宪被骗,翻来覆去地交待。

江云宪望着河对面茂密的杨柳,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车灯如同黑色海面上遥远的探照灯,一闪而逝。

他其实很急。

内心焦急到暗自调整呼吸频率,面上还是一片泰然,不动声色。

他离开前脱掉了国学馆的素衣布鞋,穿的是自己的衣服,和进山那天一样的穿着打扮,只是肩上少了一个书包,被收走的手机和证件等私人物品始终没有机会拿回来。

身上仅有两百元现金,还是跟同学借的。

可他必须想尽办法,回述洲一趟。

没有人懂一枚棋子被抛出棋盘时的惶惑。前十七年的人生里,江云宪坐在喜糖街的卷闸门下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高考之后要离开述洲,离开所谓的家。

但江筝比他更早更决然地做出了选择,他被一脚踢开,像一团亟需处理的垃圾一样被扔进小厘山,被潦草处理。

没有人给他任何交代,只留给他理不清的繁乱线团。

江云宪表情冷漠而麻木地看着倒映在河面的影子,在等待老人贴膏药和漫长的叙话里察觉到不对劲,疑窦滋生。

中年男人已经拎着饭盒回家,老人终于肯去树桩解缰绳,江云宪的眼睛注视着老人稍显缓慢拖延的动作,随即,林中小径上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有人跑了过来。

江云宪看到了骆星。

她举着手电筒,像警察深夜抓捕潜逃的罪犯,把手电筒的光扬到江云宪脸上。

光束强烈而刺眼,江云宪被迫偏过头,眉峰皱起。

摆渡的老人依旧面目和善,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心虚。

他趁下船小解时打电话给骆星通风报信,如今当面收了骆星的钱,还冲江云宪嘿嘿笑两声,弯腰钻进船舱中,抽烟时哼着愉悦的山歌小调。

骆星把手里剩下的现金揣进兜里,她刚跑得太急,太累,如今得到片刻喘息,靠着榕树桩休息。

视线却片刻不离江云宪。

江云宪的衣服上沾染了草烟的苦意,隐在夜色里的身形单薄料峭,像一柄开刃的剑,让骆星不由自主想到禁闭室的那次动手,脸侧的皮肤隐有余痛。

自认识以来,他们总在对峙,仿佛天生在不同阵营,注定只能做敌人。

“你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骆星先开口劝,装作大善人。“老魏和江家显都还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你走了。”

到底耐心不够,没等对面给出想要的答案,又开始出言威胁:“反正你现在也跑不掉,胡伯会帮我的。”

船舱里哼歌跑调的老人适时停了两秒,似在应承她说的话。

“小厘山我比你熟,你要去对岸必须过河,要么走盘山公路,过隧道和桥……你没有那个时间走公路,到时候就算我不说,老魏也会开车追上你的。”

骆星看得出来,至少这次江云宪没有莽撞要动手的意思。

他们俩都比在禁闭室的那次冷静。

江云宪朝骆星伸出手,像某种妥协:“手机。”

骆星把自己的手机给他。

江云宪当着她的面拨号,和前几次一样,手机里传出的只有冰冷的机械音,述洲那边的人全都联系不上。

骆星等了等,等到屏幕熄灭,问他:“能走了吗?”

江云宪跟上去,骆星暗中松了口气,回头瞥向乌篷船,朝胡伯挥了挥手。

“你跟他很熟?”江云宪问。

骆星不慎裁断脚下的枯枝,咔嚓轻响,她用手电筒照了照脚下,踢开挡路的树枝,“你说胡伯?”

“也不算太熟吧,只不过认识得比你早。”

本可以不用透露太多,她想借此打消江云宪逃跑的念头,才刻意多说了两句:“胡伯的老婆在国学馆当清洁工,江家也算他半个老板,你说他会帮谁?”

骆星借江家显的名义,请胡伯留意下山的人,只要有可疑人物出现就给她打电话。

更何况骆星还许诺了更重要的——钱。

江云宪在小厘山人生地不熟,孤立无援,他连钱包都被没收了,寸步难行,要下山离开太难了。

“你替江家显办事挺周到的。”江云宪站在风口说。

老树枝叶稠密,遮住星光,骆星只觉得那双在黑暗中看她的眼睛很冷,她怀疑这人又想骂她是狗。

但江云宪没有再开口,他沉默了下去。

漫长的山路小道向上延伸,仿佛一条冗长没有尽头的深海隧道。

上山比下山累,骆星的呼吸渐渐重了,身后的江云宪离她两步远,存在感强烈。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回了国学馆的西门外,骆星停下脚步,“问你个事。”

她问江云宪:“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啊?待在小厘山不好吗?”

洛京明明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更好的资源,和更光明的未来。

骆星真心实意地发问:“还是述洲那边的家人在等你回去?”

这几天骆星了解的多了些,她知道江云宪是从述洲被接过来的。

那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小城,冬季经常下雪,夏天没洛京这么炎热。

“没有。”在骆星以为江云宪不会回答的时候,江云宪说。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洛京?”骆星追问。

“不喜欢,”江云宪助跑着攀上墙体,骑在墙头垂眸俯视骆星,“不喜欢这里,这个理由够吗?”他的面目在夜色中模糊成一片,几秒后,利落翻身下去。

骆星翻墙没他这么顺利,费了点功夫,才狼狈回到寝室。

她累得够呛,走了山路,现在浑身痒得厉害,撸起袖子和裤腿,皮肤上鼓起的蚊子包多得数不清。

花露水喷了一遍又一遍,不怎么管用。

手臂上被自己挠出了火辣辣的红痕,抓得快要破皮。

她强忍着痒和痛,倒在空调被上,有点暴躁地踹了两脚空气。

手机里有两条消息,分别来自王宁甫和江家显。

BBQ结束后他们转移阵地去了影音室继续打牌,王宁甫问骆星又跑哪去野了。

江家显则一如既往,使唤她跑腿送东西。

骆星懒得伺候,干脆一条也不回。

她主动给小姨章连溪打了个电话,探探情况。

章连溪今晚在游艇上出海过夜,打算明早看日出,听她声音兴致很好,不用想也知道感情顺遂,最近应该过得不错。

骆星放心了。

“跟姨夫一起吗?”

骆星刚问完,孟达在电话里插嘴,开玩笑道:“好啊星星,偷偷带手机,我要向你们国学馆的老师举报。”

骆星求饶。

“好了,你别吓唬她。”章连溪佯装抱怨地推开丈夫的脑袋。她举着手机离开了人声鼎沸的餐厅,走到甲板上,传到听筒里的声音安静了不少,除了滚滚的海风。

“在国学馆累不累呀?”章连溪问。

“还好。”骆星说。

“跟在学校上课比怎么样?”

“差不太多。”

章连溪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惊讶:“还以为你会说山里更好玩。”

骆星没觉得好玩,这次因为多了个江云宪,让她的事也多了不少,还惹了一身麻烦。

不过这些骆星没对章连溪说。

反倒章连溪先提起江云宪的名字,她最近听到些传闻,知道江家有个孩子被找回来了。

“是,他现在也在国学馆,”骆星说,“平时跟我们一块儿上课。”

“那你是不是又多了个新朋友?”章连溪说。

“……”

骆星顿了片刻,想着,江云宪估计很讨厌她。

章连溪没察觉到骆星倏然间的安静,以为她默认了“朋友”关系,又问:“他待得习惯吗?”

骆星想了想:“估计不习惯吧。”

章连溪忽然联想到她身上,“星星,你刚来洛京那会儿是不是也不习惯?”

骆星盯着天花板,眼神没聚焦,“一开始是有点,不过很快就好了。”她声音里挤出不真实的笑意,“我可比他识时务多了,知道跟着谁混比较好过日子。”

“你那时候……有没有受欺负?”

“没。”骆星回答时不加思索,“放心吧。”

她不想频繁回忆过去,更何况当时的章连溪过得比她难,她不想给她增添麻烦。

四年前章连溪刚嫁给孟达,可谓举步维艰。这段豪门婚姻如日夜蹲守的狗仔所调侃的那般——“嫁给爱情”。

除了爱情,章连溪什么保障都没有。

她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奔赴洛京,孤身一人面对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骤变的不止异乡水土,还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圈子环境、人际关系。

况且她还有个拖油瓶——13岁的骆星。

一开始,骆星是不愿意跟着小姨去洛京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但章连溪放心不下她。

骆星的父母因故去世时,骆星只有十岁,她曾在半年的时间里,辗转于几个家庭,都是父亲那边的亲戚,大伯家,二伯家,四叔家,但都待不久。

后来外公和小姨把她接了回去。

章连溪把骆星当女儿养,外公章嵩看似严肃,不苟言笑,出门回来衣兜里总装着给她的小饼干。

之后骆星的生活趋于安稳,日子平淡,她看似也衣食无忧健康平安地长大了。

她一直留短发,跑得很快,穿梭在街头巷尾时衣角带风。

话不多,喜欢坐角落。

在班上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经常一个人走,不过人缘不差,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成绩也还行,不说特别拔尖,始终处在中上游,没让家长操心过。

她不怕打雷。

不怕黑。

不怕蜘蛛蟑螂。

没什么特别恐惧的东西。

以前恐高,不敢去太高的地方。后来到洛京,跟着江家显他们爬山跳伞,竟也慢慢克服了恐惧。

她的承受阈值似乎天生比别人高,没那么容易受伤。但在对痛苦免疫的同时,也变得没那么容易快乐。

身体里某一部分,好像在小时候已经死掉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晚骆星久违地梦到了从前的事,她刚到孟家不久。

那段时间,章连溪在为婚礼做准备,光试礼服、挑珠宝就耗费不少时间,还有各种琐碎杂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骆星有时整天看不到她。

孟家老宅庭院深深,地方大,规矩也多,骆星初来乍到,一切都让她感到束缚和不安。

她常待在自己房间,不怎么出门。

但还是避免不了犯错。

那天吃过晚餐后,她被猫的叫声吸引到了花圃,没注意脚下的台阶,被绊倒时压坏了好几枝花。

情急中手肘在地上撑了一下,拧到筋,说不出的痛。

管家闻声而至,骆星爬起来站好,手背在身后,掌心粘黏着梅子色的花汁。

管家没说难听的话,只替她介绍花的品种,多少钱一株的幼苗,花多少钱从原产地空运过来,园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悉心培育。

连串的话让骆星懂了她刚刚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这比挨骂更叫人难受。

骆星有些无措,她马上就要在管家威压的目光中道歉,啪嗒一声,一只足球高高飞跃院墙,掉到草地上。

骆星和管家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一个穿明黄色球衣的男生站在外面,隔着栅栏,视线朝里张望。他冲骆星喊:

“喂!”

“帮我把球扔过来!”

不太礼貌的语气,带着颐指气使的感觉。

骆星并不想搭理他,但又想趁机拉开与管家的距离,借此躲避问责,她走到草坪里捡起了足球。

男生催促骆星快点,身后又过来几个同龄人,显然是他同伴。

那会儿骆星还不会踢足球,只会笨拙地抱着球,往前抛。她刚摔跤的右手还疼,使不上什么力,样子很滑稽。

抛出的球撞到栏杆上,碰壁之后回弹,砸到她自己。

男生们放声嘲笑,管家已经绕到另一侧把院门打开,请他们进来。他管最前面那个男生叫“江少爷”,态度恭敬讨好。

男生拿走了足球,脸上笑容未收,视线从骆星身上掠过。

骆星听见他声音不高不低的嗤笑:

“蠢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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