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萧书默然片刻愉悦地笑了,“是我目光短浅了。”
话落,他小酌一杯梁宥倒的酒终结了这场谈话。
温萧书本来想浅尝两杯即可,喝着喝着越发觉得这酒虽烈却浓醇有味,与他喝过的所有酒都不一样。
名贵的酒他喝过不少,却不如这酒有意思。先是火辣辣的,好似肚子里着了火,再细细回味,那火又化作清香暖风,满身的疲惫不愉都散了去,只留舒心与畅快。
当真是酣畅淋漓。
“好酒。”
喝了这酒,他顿觉全身舒爽,所有的烦扰纷杂几乎要忘却于酒香之中。
不知不觉中一坛酒都被他干了,眼前景象渐渐蒙起一层雾,好看的桃花眼里泛起醉意,知晓自己有些醉了,温萧书起身向两人告辞回房休息。
“咚!咚!”
“咚!咚!”
客栈外传来打更人连续的敲打声,梁宥微微讶异:“都二更了。”
乐洵整张脸熟了,东倒西歪的,一副醉态,大概是将酒坛当着什么好吃的,他抱着酒坛啃着酒沿半天。
“这家伙是喝了多少啊?”
梁宥夺过他怀中的酒坛,却是惹得这小子哇哇哇地哭喊起来。
“梁哥啊,我真的跑不动了,他们还追我和大鸡腿,大鸡腿我的大鸡腿去哪了。”
他在说什么呢,梁宥是没意识能够听清的,他只知道原来满桌的菜和他的酒混在一起原是这般“妙不可言”,梁宥被乐洵的毒气熏了一脸,再不把这人拉走自己都得被腌入味。
梁宥亲自拖着人进了客房,一直嘴中哭喊“别杀我和大鸡腿”的人撒开了步伐,抱紧了枕头。
他哭得更伤心了,这被他视作同伴的“大鸡腿”为了救他壮烈牺牲了。
“大鸡腿你不要死啊。”
梁宥眼睁睁地见他朝着枕头磕了几个响头,听着硬实的“邦邦邦”三声响,他确切在乐洵的肚子里一定被灌了半坛酒。
后来乐洵还要准备纸钱烧给大鸡腿,梁宥再难忍耐直将人劈晕过去。
一阵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屋门缓缓合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梁宥听见来自房顶上的异响。
他想,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梁宥攀上屋顶,入目的是温萧书有些落寞的背影。
“半夜不睡觉爬人家屋顶可不是君子所为,温兄,你这是成心不想我睡觉啊。”
梁宥打着趣,挨着他身边坐下,拿出一坛酒给温萧书,温萧书自始自终都只仰望着空中弦月。
他道:“今夜月色正好,此处最宜赏月,若是睡觉岂不是可惜了这美景?”
“梁兄应当同我一样不忍错过这美景,何不如与我共赏。”
梁宥顺他目光望去,天上除了墨般的黑再无其他光亮,不知温萧书从哪看到的月亮。
“这般黑漆漆的,梁某肉眼凡胎实在看不出月亮在哪,温兄眼观千里,有穿透他物之效,便劳烦温兄替我讲讲这美景如何。”
明知梁宥是在取笑他,温萧书却是反常地回答得尤为认真。
“此景很美,却又叫人遗憾,仅一弯残月,在萧瑟的风中渐渐失去光彩。”
“残月因残缺不显其美,与满月相比,它有的只是种残缺美。”
“因被锁在黑暗里,困于牢笼里,我心生怜惜,便想着帮帮它。”
温萧书着天空看不见的月亮伸手,想要去触碰它,帮帮它,殊不知褪去常日维持的温和的表象,他比月亮更似困在牢笼中。
“月亮圣洁无暇,黑夜暗沉寡淡。它本是完整无缺,在漫长的黑夜里它的存在实在耀眼,所以每月仅一天是满月。”
“即便如此妥协,黑夜还是让云雾掩去了它的身影。”
“从此,残月迷失在黑夜里。”
温萧书闭上了眼,鸦睫轻轻颤动,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的月亮再也回不来了。
胸中的痛楚压得温萧书喘不过气来,他酸涩地发现那件他自以为释怀的事,原来早已成了心底的死结。
缓了会儿,他继续道:“我其实真名叫萧疏,可我更喜欢温萧书这个名字,这是我母亲替我取的。”
萧姓乃是皇室之姓,梁宥未出声,任由温萧书自曝身份。
“母亲是灵师,也曾渴望榜上有名,后来她将这份期望落在我们身上,而弟弟偏是在灵术上迟钝,于是母亲培育我极为用心。”
“母亲说只要我能有她当年一半厉害,她便将她的青纶扇给我。”
想到那日母亲将扇交给他的情景,温萧书的语气显得柔和。
“我母亲很美,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原来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她本该更美,却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温萧书本不该说这么多的,话一旦开了头就如逝去的流水收不回来。
此刻他还未意识到自己道出不该说的话,而梁宥也有意未阻止。
“那人原是无权无势、被人看不起的皇子,他哄骗我母亲要我母亲以身后家族势力拥他为帝,到时十里红妆迎娶母亲,母亲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答应了他。”
“后来他称帝遵守诺言,册封我母亲为皇后。”
那是最后一次满月,也是残月迷失的初始。
温萧书五指攥紧青纶扇扇柄,隐忍着道:“我母亲又落得如何的结局呢,在他与其他妃子颠倒鸾凤的时候,我被告知母亲她失足落水没了。”
“我母亲怎么可能会淹死,她水性极好,何况水是那样的浅,她怎么会被淹死?”
“可她就是死了,即便那个男人斩首害死我母亲的人并诛他九族,也无法改变我母亲死的事实。”
“我也想让我的月亮永不悬落,可它终将匿于黑夜。”
说到这时,他的眼角渐渐湿润,他目中的月亮沉了湖,永远地葬身于黑暗中。
“你骗了那么多人连自己也骗过去了吗?”
这道凭空出现的话精准击中他的灵魂,温萧书瞳孔猛缩,他在骗人,他在骗人?他在……
“温兄此言差矣,心中有明月,它便无法消匿于黑暗中。”
梁宥原是想安慰,怎料青衣公子一改落寞神情,亏他躲闪及时,回身见那扇沿上的寒银,脖颈处早被激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醉意全消,温萧书冷然道:“你给我的酒下了药。”
原是如此。
喝了老头酿的酒,会使得人不经意间将心事吐露,展露真实的自己,若是不胜酒力的会醉死过去,就像乐洵,那样反而更好。
梁宥喝了老头那么多酒,对此早已免疫,而温萧书是头一回喝,还贪嘴多喝了几杯,这心事自然而然地都忍不住流露出来。
酒是梁宥故意倒的,出门在外总是要对别人有些防备吧。
像温萧书这样主动贴过来的,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居心叵测。
梁宥还是有点遗憾,温萧书警戒心太高,道出了不该说的还是有在隐瞒,甚至及时恢复清醒,这让梁宥准备的套话一个也没用上,老头的酒还是第一次吃瘪。
梁宥还未应话,青衣公子似有变脸的戏法,明明上一刻要夺人生命于俯仰之间,下一刻便又是极致温柔了,可惜这不是在表演精妙绝伦的戏法,叫人看得胆寒至极。
“我名为温萧书,”他多余地强调自己的名字,露出让人难以琢磨的微笑:“日后多多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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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来至,十里长街花灯繁美亮如白昼,酒楼茶肆人满为患,满街洋溢着欢庆与喜悦。
“你过去待在山上不知人间凶险,江湖上曾有无名阁以满足他人愿望名义专行奸邪之事,势力之大近乎能蔽一方天地,江湖上也有延续几百年的天下第一派虚清派,以兼济天下为任,双方历经一战,最终定下二十五年之约,无名阁就此停息。”
“但无名阁实力强大,二十五年后再想对付它如蜉蝣撼树,拥有野心的不单单只有无名阁,人的**是无穷无尽的,尤其当他们拥有了接近神的力量,要想这世间安宁……”
梁宥道:“为何要告知我这些,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莽夫怎么看也不会和你口中的势力牵扯到吧?”
温萧书平静地回道:“你多虑了,知道得越清楚才能在江湖立身,依你的能力未必不能影响一方,我也是于心不忍让一个天纵奇才陨落眼前。”
天纵奇才?
梁宥道:“温兄真是生了一双慧眼不成,竟识出我真身。”
不知梁宥何时捡了面具覆面,温萧书转身对上那具青面獠牙,桃花眼内笑意盈盈,他递了碎银给小贩,道:“很配。”
梁宥心想,这绝不是什么好话。
“慧眼识人,说不准我真有这样的能力。”
说着,他挑中一副狐狸面具而后遮住了脸,面具下的那双眼瞧了下梁宥,其中不明的意味叫梁宥好一通琢磨。
人群拥挤,有哪府的小姐被不慎推搡跌落地面。
“姑娘,没事吧。”
小姐闻言抬头,撞进一双温柔潋滟的桃花眼,她两颊不自在地飞霞,借着温萧书的力起身。
待小姐站稳后,温萧书迅速地收了扶她两臂的手,这落入两人眼里又是两种意思——梁宥暗道他原来还有洁癖,小姐欣喜他是这般尊重人。
插曲过后,二人复行数步,这时温萧书神情恹恹地道:“你见繁都繁花似锦,我待了二十余年早已厌倦此处,实在不知领你去何处观赏。山上是我不曾踏入的地方,我想听你讲讲。”
梁宥想了想道:“山里会有许多妖怪,平日里与它们打闹也有几分乐趣。”
温萧书有了兴趣,“你待的是哪座山?”
“不知名的山。”梁宥忽又笑了,背上的长剑应召飞出,拦住青灰罩袍人的去路,剑刃锋芒毕露,惊得人群低呼逃窜。
“盗了我的东西,可就别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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