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踏上青砖,吕不韦踌躇起来。前日不欢而散,今日再来甘泉宫,心中忐忑。
“不知太后召见臣,有何吩咐?”
进到寝殿,吕不韦若无其事地问安。
他的故作姿态赵姬看在眼里,心底冷笑,“你不是要抓凶手?他已经自戕了,可以结案了。”
“死了?”嫪毐死了?吕不韦面色一松。
赵姬拍拍手,宫人抬来一卷席筒。
吕不韦不错眼地看着宫人抻开席子,尸首暴露出来。
“太后消遣吕某?”
死尸根本不是嫪毐。
“相邦安的罪名大了,凶手死了,此人正是凶手。”
“太后,事涉大王安危,不可儿戏!”吕不韦不信,一准是太后包庇嫪毐,找了只替罪羊。
“你不信?”
“凶犯叫什么,哪里人士,缘何行刺?太后可都查明了?”吕不韦憋着气。
“他叫仲义,是嫪毐的仲弟。”
在吕不韦的震惊中,赵姬娓娓述说了始末。
“……就是这样,仲义亲口承认罪行,以死谢罪了。”
吕不韦沉默片时,提出质疑:“二贼是在演戏,弃车保帅。”
刚怀疑上嫪毐,嫪毐的兄弟就认了罪死了,太蹊跷了。
“太后把嫪毐交给我,我来审。”
吕不韦想,太后一介妇人,太容易对付了,他亲自来审,审脱一层皮,不怕嫪毐不认罪。
“我想给也给不了。”太后脸色有异,话语里充满了浓重的讥讽意味。
“何意?”
“想知道?自己看呀。”
东隅的一间廊屋,宫人端出一盘水,水中泡着白绢,一团血雾浮在水中。见到太后和相邦,宫女慌张行礼。
“又流血了?”太后眉头一紧,“药吃了吗?”
“吃了,吃了药睡下了。又发热了。”
吕不韦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到室内看清床榻上的重伤之人,猜想坐实了。
一路沉默着回了前殿。
“他刺了自己一刀,太后就信了?这明摆着是苦肉计。”
“有搭上性命的苦肉计?”
那一刀稍微偏一点点,嫪毐命就没了。昏迷了一夜才醒过来。赵姬彻底倒向他,第一个愿意为她去死的男人。
“从前我期待那个男人是你,后来又寄希望于子楚,结果呢?你们全让我失望了。只有嫪毐,他愿意为我舍出生命,我信他。”
吕不韦原地暴走。狗屁的情爱!妇人果然头发长见识短。
赵姬固执得很,任吕不韦磨破嘴皮,都不为所动。
“相邦刺自己一刀,我就答应杀了嫪毐。你敢吗?”赵姬激将道。
“……”
吕不韦气绝,敷衍地一揖,愤然离去。“我言尽于此,太后好自为之。”
“不韦……”赵姬喊住他,“有一事需你帮忙。”手抚上小腹,“我有孕了。”
吕不韦耳膜嗡鸣,天旋地转,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地上。
*
腊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元日。
来秦国好多年了,孟弋仍习惯过赵国的年,新旧更替是大事,可今年却提不起兴致。
原以为胜券在握,能顺顺当当除掉嫪毐,谁曾想,低估了嫪毐的卑劣,高估了赵姬和吕不韦。亲弟的一命,捅向自己的一刀,俘获了赵姬,更取得了纵横捭阖多年的吕不韦的信任。
孟弋得知消息的时候,吕不韦已将嫪毐大义灭亲一节汇报给了嬴政,还说动嬴政同意加封嫪毐。孟弋想劝谏,可未等她开口,嬴政夸了一句嫪毐忠勇可嘉,赵姬也在一旁努力帮衬,还盯她盯得死死的,她没发声的机会。
干预失败,一切都朝着历史的轨道前行,孟弋仿佛一眼望到头了。
赵简在庖厨忙活半天,见她愁眉不展的,说:“这么多好吃的,还换不来你半张笑脸?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孟弋分了点心神给他,“是你厚着脸皮要来的,我又没邀请你。”
“是是是,我脸皮厚,我死乞白赖,夫人赏脸,陪我过个好年。”
切得大小薄厚适宜的肉片码在刻着“眉寿无疆”字样的铜豆中,赵简将盛了菹、醢的碟盘一字排开,往孟弋手里塞了匕和长箸。
孟弋夹了块肉,在醢碟里滚了滚,忽然放下了箸。
赵简见状问道:“不合口味?”
孟弋看着他,“我想了好几天,你和我,得有一人离开。”
赵简眼神一暗,努力了这么久,始终无法被她接纳。“这是你的家,你留下,我走。”
孟弋迷惑,见他起身离席,噗嗤笑了。
“我说的是离开秦国,至少是离开咸阳。”一口咬住肉,肉炙得焦香,肉香和醢酱的香糅杂一起,孟弋馋虫大动,“你走了正好,吃食全落我腹中。”
赵简回过味来,坐下不走了,搦起长箸抢她的肉。
灯花滋滋,冬夜凛寒,火炉添了新炭,陶釜中煮着山茱萸、枸杞、冬菊,水煮沸了,汩汩冒泡,苾芬四溢,孟弋握起了长杓,赵简怕她烫着,接了过来,舀了两碗,搁案上冷着。
“为什么想离开?”
孟弋说:“嫪毐没死,他会一步一步利用太后夺权,秦廷将来必有大乱。我和嫪毐结怨已深,他不会放过我。”
“有嬴政在,他不敢乱来。”
孟弋摇一摇头,嬴政看似顺水推舟封赏嫪毐,可实际上,他也乐于促成此事。
“我猜,他和太后是为了制衡吕不韦。吕不韦老谋深算,按说不应察觉不了,却一力拥护,实在奇怪。嬴政是秦王。权力场中无父子,何况师徒?将来如何,不好说。我想过离开秦国,可是,秦吞并天下,已成定局,不远的将来,六国必将燃起战火,躲在秦国最安全。所以,避开咸阳,最好不过。”
“蜀郡?”赵简想起李斯说过孟弋计划入蜀。
“对,蜀地物产富饶,大有商机,可是……”孟弋蹙眉,“可是你来了咸阳,我很为难。”
她大可以一走了之,但赵简被扣在咸阳,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嫪毐会拿他相要挟。吕不韦和李斯靠不住,嬴政……赵简做质子就是他一手炮制的。
赵简握住她的手,“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要为我分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孟弋覆住他手背,叹气,“我再想想,怎么向大王开口。”
几天后,赵简迎来一位故旧。
“想不到他们会派你来。”
赵国遭遇大雪灾,冻死冻伤了许多百姓和牲畜,冬麦大块大块地死掉。赵王遣使四处借粮借物。
冯章苦笑:“我辅佐公子嘉,是他们的眼中钉,是来秦国的最佳人选。”
秦国铁定不会借粮,冯章完不成使命,必受重责。
“番吾受灾尤重,我若不来,对不起百姓。来此一遭,上不辱没祖宗,下对得起百姓,死也无憾了。”
“冯君大义。”
孟弋抱着一只雕漆匣子跨过门槛。
“见过夫人。”冯章行礼。
“无须多礼。”孟弋把匣子给他。“此物或可解燃眉之急。”
冯章打开,亮闪闪的金银珠宝光芒刺得他眼花。“这、这太贵重了,公子、夫人……”
夫人摆手阻止,“救人要紧。在秦国是筹不到粮食的,你明日就走,去魏国、齐国等产粮大国籴粮,让粮商出人帮你运回赵国。不要在赵国买粮,粮商会趁火打劫坐地起价。我修书一封,你带上,回到邯郸交给弋氏的人,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冯章感动落泪,放下匣子,向孟弋行大礼。“冯章代赵国百姓谢夫人大恩。”
赵简一脸自豪,能娶到孟弋,是他的荣耀。
……
冰雪一天天消融,冬去春回,草木初萌。
槐率商队送来了一批货物,多是稀布、纱、绡一类为春夏预备的布料。一行歇了几日,采购完秦国的物产,又启程回邯郸。
临行前,孟弋嘱咐他多盯着局势,一有不对,就不要再出远门,“紧要关头,舍财保命。”
赚钱是为了活得更好,命都没了,要钱有何用?
槐点头:“姊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一路无事,到函谷关时,日头落山,关门已闭,只得在就近的官家逆旅住宿一夜。天晓时分,问管事的讨了热汤,泡软了孟弋给装的糒和肉脯,饱食一顿后,踏着露水上路了。
到了关前,槐呈上符节和写明货物清单的木牍,退到一旁,等候查验。
有孟弋在,弋氏商队一向过关极快。然而这回,守关兵卒却很磨蹭。槐刚想问问情况,一队兵卒猛兽般冲上来。
“奸诈的赵国商人,狗胆包天,竟敢违抗禁令,偷运粮食出境!全抓起来,一个都不许跑。”
消息传回咸阳已是两天后,又耽搁一天才传到孟弋耳中。
“栽赃陷害。”
孟弋对上门问罪的官员,张口要见吕不韦。
“这就是相邦的意思。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事情查明前,阖府不得有一人外出半步,否则按私通敌国论处。”
“商队的人呢?”孟弋很担心槐他们。
“无可奉告。”
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孟弋忧心如焚。好容易捱到晚间,赵简来了。
“门外不是有兵把守,你怎么进来的?”
赵简神秘一笑,“我在院墙扒了一道门。”
两座宅共墙,扒道门出来不是难事。
“外面怎么样了?”
“我见过李斯了,槐他们没事,暂时被扣在函谷关。”
“还有呢?”孟弋对赵简再熟悉不过,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还有坏消息。
瞒不住,赵简只好照实说:“我进宫求见嬴政,却被挡了回来。”
嬴政坐视不理,赵简大为惊讶,出了何事,他突然对孟弋态度转冷?难道他也信了孟弋偷运粮食?
赵简扶着孟弋坐下,“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孟弋歪头靠在他肩上。
……
第一声春雷响起的时候,对孟弋的处罚也下来了。
通敌罪名坐实,念在其有功于秦国,饶其性命,流放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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