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同生
“咳咳……咳咳!!”二爷挣扎不得,只能将整个身体嵌入似的往墙壁上挤压,却被薛敬毫无转圜余地地猛地拉回来,卡住他的喉咙,看他硬生生地吞咽下去,才脱力般地松了手。
“咳咳……”二爷伏在地上,整个后背拱起来,艰难地喘息着,悲痛、愤恨、难过……还有不舍。
二爷急促地喘息着,忽然,他伸出手指,按住舌根,想将那刚刚咽进去的血吐出来,却被早就预料到的薛敬一把抓住手臂向后折了过来。
“放开我!”
二爷拼命地喘了一阵,慢慢地闭上眼,试着挣扎,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薛敬将他扶起来,逼迫他看着自己,然后,薛敬笑了笑,在他的颈窝里不由自主地蹭了蹭,用颤抖的气音说道,“二爷,我给你作药引,好不好?”
“唔……”
二爷感受到对方猛然贴过来的热到发烫的唇,那略带侵占的鼻息如脱水后风干的鱼,拼命要在自己这里寻找给养。而那舌尖是苦涩的,涩到一碰见,就瑟缩了一下,难受地皱眉。
二爷疯狂地挣动着,想退离战场,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打算鸣金收兵,而是在宣泄一种近乎毁灭的情感,呼吸中间带着黏腻的血腥味,那是这人心上开的一道口子,冒出来的红。
世间万物,所谓因果,也许都是无法逃脱宿命追捕的。人活到最后,终将一人独行,奈何桥上碰见了,最多点头之交,错身之后,来生便不会再见了。
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一辈子,究竟有多少是值得留恋的呢?
情爱、欢愉、离别、凄苦、怀念,感伤、仇恨……
这些关乎人情冷暖的词,总被文人墨客写进伤春悲秋的书卷里,留于后世难以名状的寄托。
二爷试着想,生命中最老老实实活着的十年,便都予了这个人了。他的脑中甚至浮现了第一次——在生杀帐中,这人进入自己身体的那一霎那。
那并不是对过去的执拗和悔恨,而是对往后的取舍和去留。
忽然,他感觉对方的舌尖一动,攻城略地一般地送进口中了一枚药丸,然后顷刻之间,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顺着那摄人心神的喘息声,便下意识地吞入了口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薛敬感觉对方猛然用肩膀撞了自己,向后一撤,咣地撞在了湿冷的墙面上,“呃……”
他终于让他将那颗多少人穷尽所有换来的生路,吞咽了下去。
“二爷,从这一刻起,你的命是我给的了。你要是再作践自己的命,就是连同我一起作践,你好自为之。”薛敬终于“得逞”地笑了笑,好像终于攀至那高峰,徒手拨开迷雾,在黎明之前看见了山涧中第一缕曙光。
这一昔“十年之约”在靳王无数日夜的艰苦布局之下,艰难化解了。只见一段龙纹顺着薛敬心上破开的口向背部延伸,点睛的那一笔正是心口上的血印。
这是行将寄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显现。
鹿山冷眼旁观,此刻再也等不了地上前一步,提醒道,“王爷,该走了。再不走,就白忙活这一场。”
薛敬终于整理好行装,单膝跪下来,虔诚地说,“二爷,我走了。”
……
“了不起。”二爷补问了一句,“从什么时候,连我都算在内了?”
他心脏一阵急跳。
这个人,也许是八个月前、一年前,更早……或者……他从遇见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算计这一天了。
“走一步算一步,没二爷精明。”
薛敬用纱布随意地包了伤口,血止不住,便缠紧一点止血,他看见二爷盯着自己心口的眼神,不由安慰道,“死不了,比起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我流这点血,不算什么。鹿山,走吧。”
“二爷,”薛敬沉声,“其实就算你不逐我,我也不会再回鸿鹄了。”
二爷一愣。
薛敬沉声道,“从这一战起,格局变了,南朝攘外之策被人利用了,那只隐形的手就在朝堂之上。如今隐约一张巨网铺陈开,仿佛都是从十年前帅府那一夜开始的。若是他们针对于我,必将牵连鸿鹄,寨子里若是隐着狼,也需要二爷亲自去料理。”
鹿山领着薛敬迅速从计划好的路出了穹顶。
黎明前,云州增兵了。他们刚刚出来,百名士兵就涌入了穹顶,将整个西山多增了一倍的兵防。
鹿山扶着薛敬拐进一处巷子,刚要继续走,就见靳王闷在喉咙里那口血再也没控制住,扶着墙喷了出来。
“咳咳……”
“真行。”鹿山面无表情地说,“硬撑了这么久。”
“云州忽然增兵了。”全靠墙壁的支撑,薛敬才不至于倒下去。
小巷子的深处忽然冒出火光,鹿山立刻从腰间抽出一块干净的纱布,迅速捂住靳王心口处不断冒出来的鲜血,“别让血流到地上。我去前面看看。”
不一会儿,鹿山便跑回来了,薛敬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墙壁上,“那边安全,走。”
“等等……”薛敬脸色异常惨白,“我还要去帅府取一样东西。”
“时间不够,咱们先出城要紧。”
“我自己去。”薛敬无力地挡开鹿山的手,往前趔趄了几步,“你走吧……这一路到此,谢了。”
鹿山的神色迅速冷峻下来,他就好像瞬间被薛敬这句话言语“侮辱”了一样,梗着脖子不吭声。
“又赶我走?”鹿山冷冰冰地噎了他一句,“你果真跟他们一样。”
薛敬脑子里昏昏沉沉,心口疼得全身发抖,根本没听懂鹿山在说什么。
鹿山看薛敬没理会自己的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股邪火没处发泄,便往前快走了几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半蹲着身子,将他背在了背上,说,“走,我背你去。”
“你没必要……”薛敬挣脱不开,只能被他背着,虚弱地说,“蛇尾河下那笔账,早就一笔勾销了。”
这条巷子太深了,越走越窄,到了后头就只能听见彼此之间的急喘。
“闭上嘴,省着力气吧。”
“你……你为什么……”薛敬依稀感觉自己心上的伤口裂开了,此刻正汩汩往外冒血,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趴在那人背上,连动动唇的力气都没有,“恕我直言,你我素昧平生……”
“你怎么知道你我素昧平生?”鹿山一边疾步一边说,“十年前,我就见过你。”
薛敬却并没有听见这句话,沉入黑暗的刹那,他感觉自己似乎又湮没在了蛇尾河万年冰冻的河水深处了。
太阳东升,夜竟天明。
两人到达帅府时,府外空空荡荡,好像城防增兵的信儿还没传到此处。但是鹿山不敢贸然行事,一来是怕这里设了埋伏,二来也是想试试驻了足,看靳王反应——因为他心底认为,此时前来帅府,绝然非明智之举。
然而,也不知怎么的,靳王被鹿山这么颠簸了一路没醒,这会儿他脚步停了,他人倒是醒了。
“放我下来……”
虽然靳王的声音很轻,却也叫鹿山一愣。鹿山连忙将薛敬放下来,眼看着他拼了命也要进这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鹿山表面无动于衷,心里却是不解的。
但是他似乎明白这层道理,毕竟人非草木,生而为人,便不能幸免。他也刚亲眼目睹了在穹顶中,有人拼命换来那人的一线生机,而在进穹顶之前,其实二爷也是抱着必死的打算的。
“王爷,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敬一边观察地形,一边将绷带再缠得紧一些,“……问吧。”
“那……是种什么感受?”
鹿山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表达一种无法猜透的疑问时,通常会显出一种无助的神色,那“不解”只是一晃而逝,薛敬觉得自己摸不透这人,鹿山这人说白了,满脸写着“故事”,却又苍白简单的如同一张纸。
与其说他的出现不合时宜,倒不如说他的到来“因地制宜”,因为鹿山那所谓的“往昔种种”,连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旁人若突然问起,倒显得不知分寸了。因此,薛敬自始至终,也没问过鹿山有关于他的过往和以后的打算。因为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只要这人没背叛过朋友、没出卖过兄弟、无背信弃义、无临阵脱逃……那些所谓“不谋而合”和“话不投机”,于薛敬来说,都显得无关痛痒了。
“就是你对他的那种感觉……是什么感受?”
薛敬望着鹿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像是在凭空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扎的那一下不疼,倒还觉得挺英勇的。就好像攻城时,每次从云梯爬上城楼的第一名勇士,明知道结果是必死无疑,还甘之若饴。”
“我问的不是这个。”鹿山否定道。
薛敬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握了握,“你问的就是这个。”
鹿山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显得有些无辜。
薛敬却说,“看了半天了,这里应该没有埋伏,走吧,从后门进去。”
院子里的雪化了不少,立了春,天就开始转暖了。从院子里飘来淡淡的梅香,问柳拎着食盒往偏院里送早饭。前些日子都是让连凤那丫头来送饭,自己忙着打点过年的买办。初一一大早,连凤就被夫人叫到屋子里吹曲子了,问柳心里虽说有一万个不愿意,却也不能再推脱了。
偏院萧条得很,走进这里,全身就像被泡进了冰封的缸子里,浑身打颤,像被鬼打了板子一样。他知道这府里死过很多人,据说很多年前,这府上的人一夜之间都没了。
问柳脚步不停,先开门帘,打算放了食盒就跑,可就在她踏进屋子的一刹那,忽地有个黑影从门后窜出来,她还来不及尖叫一声,就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别伤了人。”薛敬坐下来,将这屋子四下环顾了一番。
鹿山一边动作,一边说,“她们还不知道二爷已经不在这里了,萧人海应该很快就会赶来,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还不知道……”靳王倒是不疾不徐,还从那食盒里拿出碗素面,顺便将肉饼递给鹿山,“吃么?”
鹿山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
“吃饱了再说。”薛敬一边吃得正香,一边提醒鹿山,“下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
鹿山想了片刻,这才接过肉饼大口啃起来。
“你跟二爷布了什么局?”薛敬头也不抬,忽然问他,
鹿山吃饼的手一滞,表情有些不自然,“没什么,不喜欢他那人。”
“临阵倒戈,不是东西。”薛敬冷笑一声, “药盒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鹿山没有立刻搭话,仿佛是在思索措辞。
“最早我将解药交给了葛笑,之后葛笑被萧人海抓住,解药却并没有从他的身上搜出来,我就猜想他应该是将解药交给了你、蓝舟或者陆荣其中一人,而蓝舟也没有再回云州城,所以解药只可能在陆荣或者你的手里。而不管是葛笑还是陆荣,他二人都不会轻易将解药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所以你一直都没拿过解药,你是提早就和二爷串通好了。”
鹿山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王爷果然机敏,他说你早就猜出我就是杀门井中送鹿皮之人,还真是。”
薛敬挑了挑眉,“枯荣谷断红崖上,我集结了几人前往伦州,你也混在其中,我早就在想,这样一个不服管束,又特立独行之人,怎么会甘心从军,事事都要服从军令呢。当时我被呼尔杀用马车送出伦州城,你却紧跟马车,混在了押送的敌军队伍里,你难道当真是在城外混进去的么?不,你当时也进伦州城了,你是在暗中混入敌军的押送队里,后随着我上的马车前往云州。你本来的目的就是云州城,说白了,那日哪怕呼尔杀押送的不是我,而是哪只阿猫阿狗,你也都会跟着押送队伍一起,我,只不过是你潜入云州城的一个幌子。”
鹿山抓着饼的手一紧,面色却毫无波澜,可那微乎其微的细小举动,却全然落在了薛敬眼中。
“鹿山,你太聪明了。”薛敬眯了眯眼,好像“请君入瓮”一般,将对方渐渐逼进一个死角,“你在去伦州的山路上,曾经用炭笔给我画过蛇尾河水下的地形图;在去云州的路上,你不顾生死掩护我,为我送水换药;到了云州城,你不断传信帅府,帮我从井下那条通道见到了二爷;随后,你又出城去迎本该葛笑带回云州的解药……你怎么能算准每一步要找谁、要问谁,你这分寸把握得极其精准,稍有错漏就全是破绽。”
薛敬盯着眼前的鹿山,依旧觉得他如此陌生,“你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将我们所有人逼进你设的环里,拿到了云城井下的密道,得知了帅府屋后的生门,还将解药顺利交给了二爷,在穹顶时,你又临阵倒戈,帮我将本来该死的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将我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了,凭什么?”
鹿山深吸一口气,浅浅地笑了一下,“王爷,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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