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一六九章 破绽

一六九、破绽

薛敬早知他是这副一惯欠揍的态度,也不与他计较,而是继续道,“鹿山,我不管你是从什么时候混进军营的,只是你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因为当时进伦州城,要走那条蛇尾河,那是唯一一处至关重要的卡口,只能胜不能败,在那个时刻出现的任何‘变故’,我都会留意。”

薛敬为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后来在去云州的马车上,你执意不走,说是因为蛇尾河下对不起我,觉得内心有愧。但是鹿公子,死到临头的一切所为,出于情理,都可以被原谅,更何况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呐,谁也没有练就铮铮铁骨,就算你真的在水底不信任我、松了手,又能怎么样?信任、忠诚、仇恨……在生死面前,全部一无是处。”

鹿山的眉间终于缩了一下,全身跟着紧绷起来。

薛敬喝了口凉水,皱了皱眉,因为心上那裂开的口子又开始疼了,“说白了,就算你真临阵脱逃,出于道德军法,你是死有余辜,但是出于人伦本性,却都有情可原。更何况,我去伦州也存着一份私心,所以于情于理,你都不至于欠了我什么。”

“再者,到云州之后,我一直好奇,你是如何自由行走而不被怀疑的,驻扎在云伦二州的北鹘军大多不会汉文,如果你既会汉文又精通鹘语,再要取得那些北鹘兵的信任,就如虎添翼了。”

鹿山叹了口气,“还有吗?”

“我一直被困,行动艰难,确实需要一个能自由进出的人帮我传信,你留下来,无疑是最合适的。而你,也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薛敬微微欠身,面对面地望着他,认真道,“你和二爷部下一个环,要请君入瓮,你从陆荣伸手偷来解药,想必也是二爷的意思。”

“是,陆荣比葛笑容易制服,我直接从背后将他打晕,然后将他摆在了格子坞的床上,还点了迷香,估计他这会儿还没醒。”

薛敬点了一下头,“二爷拿到了解药,便在你的帮助下到了穹顶,但是你临阵倒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救他?”

“你错了,我并不想救他。我根本不在乎他生或者死。”

“那你为什么……”

鹿山面无表情地看着薛敬,皱了一下眉,哑声说,“因为你在乎,而你不能死。你说我跟你来云州城,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也对。”

“祝寒烛?”

鹿山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你用什么将他从穹顶换出来的?”

“那柄烛山银枪,还有‘天骑十八’的紫金蛇尾刀。”

薛敬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就说五哥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换进穹顶,必然是你们商量好的。”

鹿山抬起头,终于正儿八经地看着薛敬,“我本来已经和烈衣商量好了,若是你不乖乖跟我走,我就把你打晕,然后将你背出去,但是你竟然最后就这么听话地跟着我走了。”

薛敬终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战场上,在丘泽、山川等地设伏,远比在平原上横冲直撞更容易取胜,你懂我的意思吗?”

鹿山眼神一动,“自小没那个福气读兵法,不懂。”

“二爷昨夜之前就好比在这平原上横冲直撞的虎豹,身前身后全部暴露在敌人的眼中。昨夜,他正好利用‘替死鬼’这个方式来到穹顶,我就将计就计,故意将他留在了那里。”

“为什么?”

“一方面我为他用药,能够将他体内的余毒驱散,但是休养身体需要时间,与其在帅府这么危险的地方休养,还不如隐于地下;另一方面,狼群枕戈待旦,将他隐在暂时隐藏于山丘川泽之中,不但能够休养生息,还能隔岸观火。”

“你说的狼,指的是我吗?”

“萧人海、你、杨辉、还有……祝寒烛。”

“……”

“我不知道祝寒烛接近我、救我、帮我目的何在,但此人心思缜密深沉,又和你有瓜葛,我就不得不防。”

鹿山猛地站起来,“你将二爷故意丢在穹顶,是要让所有人……祝寒烛、萧人海、杨辉……包括你自己,都伤不了他?”

许久无话,直到薛敬盯着鹿山,将那饼全部吃完,又完完整整地喝完了一杯水,他这才用袖子抿了抿嘴,回过身,双眼盯着薛敬,冷冷道,“王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没多早,本来只是怀疑。当我看见是你背着他下来穹顶,便彻底确定了。”薛敬顿了一下,又道,“二爷不会叫一个外人做这么重要的事,这是鸿鹄的规矩。”薛敬忽然阴沉了脸,若刀尖忽然淬了血般,暗藏杀机,“除非他当时别无选择。”

鹿山脸色一变。

薛敬盯着他,“他行动不便,他必须要一个人背着他进入穹顶,而这个人我一直以为应该是葛笑、蓝舟、陆荣……再不济应该是李世温这样的人,可我偏偏没想到,送他下来的人会是你。在鸿鹄,拜了山,上了香,生杀帐里三叩首,那便永远是兄弟了。不说歃血为盟,却也是生死相知。你说,我看到是你,而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时候,难道心里不会起疑吗?”

鹿山喊冷冰冰的脸皮上忽然扯出一个讽刺式的微笑,“我没什么意思。王爷分析得头头是道,我甘拜下风。”

薛敬看着他,莫名觉得好笑,“明明是你算计了我,怎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我是算计了你,算计了他,但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蛇尾河下,是我第一次……”

鹿山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说了,他将头转到一边,实在不知道这盘僵局落子至此,该如何收场。

他忽然笑说,“我代替陆荣,本来是想看着烈衣死在我眼前的。”

薛敬目光一凛。

“可是没想到,你却又拿自己的命换了他一命。他怎么命这么大……”也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说到这里,鹿山那一直“无动于衷”的面孔忽然显出些疲惫和难过,薛敬甚至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他这言语背后的伤感,像是正在忍受一种被折磨致死的酷刑。

薛敬问他,“你和祝寒烛,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此拼上性命。”

鹿山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并没有作答。

薛敬见他不愿说,便也没逼他,“多谢你这一程,你走吧,以后咱们没有瓜葛了。”

之后久久无话,薛敬没再看他,而是去检查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丫头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昏睡,且还未有醒转的征兆,便放了心,转身打算出门。

忽然——“王爷,你又威胁我。”

鹿山神色如常,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毫无变化的脸色让人觉得他冷血无情,可是他的身体却是僵硬的,仿佛在极力掩饰心底逗留片刻的“善意”,仿佛他那些尖锐刻薄的话都是假象,又仿佛一旦破开他那层坚硬的外壳,所有曾经的伪装都无济于事了。

薛敬轻声道,“我没有威胁你,因为像你这种人,就算我将你千刀万剐,你也不知道疼。”

“你到底要找什么?”鹿山终于开口问他,“这帅府里上上下下,萧人海已经搜遍了,我也找过,什么都没有,烧光了,连当年的一片纸都没留下。”

“那若是烧不坏的东西呢?”

鹿山终究没有跟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些话让他认为两人已经“分道扬镳”了,还是说,他有其他的打算。既然鹿山也在这座空荡荡的大宅子里找寻当年的痕迹,那么,他们势必有不同的消息源。

到底这座帅府里隐藏着什么?

如果当年的人已经销声匿迹、无处可寻了,那如今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呢?

翁苏桐的伤经过多日的调养,已经基本上愈合了,这几日临近开春,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和之前相比较起来,她越发认生了。每日除了吃饭就寝,几乎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要说也基本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府里终日不见外人,她反而不像以前那样闹腾了。

城里的百姓都说萧大人的夫人是个疯子,每日在那闹鬼的宅子里住着,旁人也不让靠近,连萧大人自己都不常出入那方府邸。他们都说这位杀神夫人是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金丝雀,被养在偌大的房子里,美则美矣,却凄惨难堪。

可是“金丝雀”本人却习以为常,甚至甘之若饴。

她似乎全然忘了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自己,如今整日待在屋子里听连凤这丫头吹曲子,吹的都是些她家乡的儿歌。

“凤儿怎么还会吹这首歌?”当连凤吹完最后一段音后,翁苏桐讶异地问她。

连凤冲翁苏桐腼腆地笑了笑,“姑娘喜欢吗?”

“喜欢啊。”翁苏桐温柔地说,“怎么会不喜欢呢。这首曲叫《摸鱼儿》,是江南小调,以前都是哥哥吹给我听的。”

连凤站起来,走到翁苏桐身边,“姑娘,我给你梳头吧。”

翁苏桐点了点头。她的动作极是温婉,恬静的笑容里,每每流露出凄美的醉态,好像镜花水月之间,平白捞起的一汪新月,你却不知这月是真是假。

“姑娘,您别动,有白头发。”连凤小心翼翼地拨开翁苏桐乌黑的发,剥离了那根突兀的白发,拔了下来。

翁苏桐却不以为然,她递给连凤一把桃木的梳篦,“人总会老的。”

“姑娘不老。”连凤急忙打断翁苏桐,“姑娘很美。”

“是么?”翁苏桐回头看着连凤,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印出两枚梨涡,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呢。

“姑娘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里?这里冷冰冰的,闻不到热气儿。”连凤一边给翁苏桐盘发,一边问。

“为什么住在这里……”翁苏桐顺着连凤的话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思考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

“问柳说,姑娘念旧。”

“问柳这丫头,鬼机灵,成天的想着怎么从这屋子里出去,飞到更高的枝上,可这世间,哪里才是高枝呢?我曾也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从野鸭变成了美丽的凤凰,然而世事无常,一夜之间,我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你不跟着他们唤我‘夫人’,就让我觉得欢喜。”

“姑娘……”连凤低唤了一声,“你半点不喜欢他,是不是?”

翁苏桐不愠不怒,“我喜欢的人已经走了,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等着我,一个人这辈子用心地喜欢一人便可,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再去看旁人一眼呢?”

连凤帮翁苏桐绾好了发,插上了那枚梅花发簪。

“姑娘这发簪真好看。”连凤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望着这枚梅间点雪的珠钗,下意识地伸手轻抚。

翁苏桐左右扭了扭,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看,满意地笑道,“她有个名字,叫‘愈梅’。”

“愈梅……”连凤喃喃道。

然后,翁苏桐从头上摘下了那枚愈梅簪,转过身,笑着把它放在了连凤的手中,“你像我的妹妹一样,这样东西,你拿去吧。”

连凤连忙将簪子放回了案上,“不不不,姑娘,我不能收,它是你的宝贝,你说过的,这是你的少爷送给你的。”

翁苏桐站起身,将簪子重新放到连凤手心里,帮她阖上了手掌,“拿着,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当初萧人海要它,我不肯给,如今送了你,我觉得值得。”

连凤举足无措,片刻后,她接过那枚簪子,小心翼翼地握着。再看翁苏桐的样貌,她觉得,翁姑娘的眉眼之间总是隐着一抹愁云,但是那愁云的后面,又好似溢出了一丝看见江南梅园的甜美笑意。

美丽的玉器被摧毁后重新粘合,总不是原先的味道。

“屏风都碎了,留着这发簪,也是徒增伤感,拿去吧。”

连凤走近一步,扶着翁苏桐走到窗前坐下,“那屏风,为何碎了?”

翁苏桐没有回答,只是冲她温柔地笑了笑,“去给我拿些点心来,我饿了。”

连凤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退出了房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冷冰冰的屋子,决定去后院的柴房里搬些炭火给翁苏桐送去,刚才翁苏桐的手冰冰凉凉的,不像是活人的手。

当她推开柴房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连凤捂住鼻子退了两步,忽然一柄刀从身后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别动……”

连凤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低喃了一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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